陶庵梦忆·卷二·孔林

曲阜出北门五里许,为孔林。

紫金城,城之门以楼,楼上见小山一点,正对东南者,峄山也。

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

过一桥,二水汇,泗水也。

享殿后有子贡手植楷。

楷大小千余本,鲁人取为材、为棋枰。

享殿正对伯鱼墓,圣人葬其子得中气。

由伯鱼墓折而右,为宣圣墓。

去数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为子思墓。

数百武之内,父、子、孙三墓在焉。

谯周云:“孔子死后,鲁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余家,曰‘孔里’。

” 《孔丛子》曰:“夫子墓茔方一里,在鲁城北六里泗水上”。

诸孔氏封五十余所,人名昭穆,不可复识。

有碑铭三,兽碣俱在。

《皇览》曰:“弟子各以四方奇木来植,故多异树不能名。

一里之中未尝产棘木、荆草。

”紫金城外,环而墓者数千家,三千二百余年,子孙列葬不他徙,从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

宣圣墓右有小屋三间,匾曰“子贡庐墓处”。

盖自兖州至曲阜道上,时官以木坊表识,有曰“齐人归讙处”,有曰“子在川上处”,尚有义理。

至泰山顶上,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处”,则不觉失笑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二·燕子矶

〔张岱〕 〔明〕

燕子矶,余三过之。

水势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钩挽铁缆,蚁附而上。

篷窗中见石骨棱层,撑拒水际,不喜而怖,不识岸上有如许境界。

戊寅到京后,同吕吉士出观音门,游燕子矶。

方晓佛地仙都,当面蹉过之矣。

登关王殿,吴头楚尾,是侯用武之地,灵爽赫赫,须眉戟起。

缘山走矶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

折而南,走观音阁,度索上之。

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碚礌如铁。

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森冷绿。

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

今僧寮佛阁,故故背之,其心何忍?

是年,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

陶庵梦忆·卷二·鲁藩烟火

〔张岱〕 〔明〕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

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

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

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

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

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

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

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

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

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

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

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

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持之。

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

”众曰:“何也?

”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

”人笑其诞。

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陶庵梦忆·卷二·朱云崃女戏

〔张岱〕 〔明〕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

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

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

丝竹错杂,檀板清讴,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

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

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馀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

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

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佹出佹入,颇极劳顿。

且闻云老多疑忌,诸姬曲房密户,重重封锁,夜犹躬自巡历,诸姬心憎之。

有当御者,辄遁去,互相藏闪,只在曲房,无可觅处,必叱咤而罢。

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贱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

陶庵梦忆·卷二·绍兴琴派

〔张岱〕 〔明〕

丙辰,学琴于王侣鹅。

绍兴存王明泉派者推侣鹅,学《渔樵回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龙吟》、《捣衣环佩声》等曲。

戊午,学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馀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静观吟》、《清夜坐钟》、《乌夜咏》、《汉宫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沧江夜雨》、《庄周梦》,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馀种。

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

余得其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遂称合作。

同学者,范与兰、尹尔韬、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

与兰、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

余曾与本吾、紫翔、尔韬取琴四张弹之,如出一手,听者駴服。

后本吾而来越者,有张慎行、何明台,结实有馀而萧散不足,无出本吾上者。

陶庵梦忆·卷二·花石纲遗石

〔张岱〕 〔明〕

越中无佳石。

董文简斋中一石,磊块正骨,窋咤数孔,疏爽明易,不作灵谲波诡,朱勔花石纲所遗,陆放翁家物也。

文简竖之庭除,石后种剔牙松一株,辟咡负剑,与石意相得。

文简轩其北,名“独石轩”,石之轩独之无异也。

石篑先生读书其中,勒铭志之。

大江以南花石纲遗石,以吴门徐清之家一石为石祖。

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盘沉太湖底,觅不得,遂不果行。

后归乌程董氏,载至中流,船复覆。

董氏破资募善入水者取之。

先得其盘,诧异之,又溺水取石,石亦旋起。

时人比之延津剑焉。

后数十年,遂为徐氏有。

再传至清之,以三百金竖之。

石连底高二丈许,变幻百出,无可名状。

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陶庵梦忆·卷二·孔庙桧

〔张岱〕 〔明〕

己巳,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

宫墙上有楼耸出,匾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之。

进仪门,看孔子手植桧。

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晋怀帝永嘉三年而枯。

枯三百有九年,子孙守之不毁,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

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

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荣。

至金宣宗贞祐三年罹于兵火,枝叶俱焚,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

后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发。

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发数枝,蓊郁。

后十余年又落。

摩其干,滑泽坚润,纹皆左纽,扣之作金石声。

孔氏子孙恒视其荣枯,以占世运焉。

再进一大亭,卧一碑,书“杏坛”二字,党英笔也。

亭界一桥,洙、泗水汇此。

过桥,入大殿,殿壮丽,宣圣及四配、十哲俱塑像冕旒。

案上列铜鼎三、一牺、一象、一辟邪,款制遒古,浑身翡翠,以钉钉案上。

阶下竖历代帝王碑记,独元碑高大,用风磨铜赑屭,高丈余。

左殿三楹,规模略小,为孔氏家庙。

东西两壁,用小木匾书历代帝王祭文。

西壁之隅,高皇帝殿焉。

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

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

江西张,道士气。

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陶庵梦忆·卷一·吴中绝技

〔张岱〕 〔明〕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

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

盖技也而进乎道矣。

陶庵梦忆·卷一·天砚

〔张岱〕 〔明〕

少年视砚,不得砚丑。

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

阅砚多,砚理出。

曾托友人秦一生为余觅石,遍城中无有。

山阴狱中大盗出一石,璞耳,索银二斤。

余适往武林,一生造次不能辨,持示燕客。

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黄牙臭口,堪留支桌。

”赚一生还盗。

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

命砚伯制一天砚,上五小星一大星,谱曰“五星拱月”。

燕客恐一生见,铲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

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

余笑曰:“犹子比儿。

”亟往索看。

燕客捧出,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一生痴瘛,口张而不能翕。

燕客属余铭,铭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

鳌血芦灰,烹霞铸日。

星河溷扰,参横箕翕。

陶庵梦忆·卷一·木犹龙

〔张岱〕 〔明〕

木龙出辽海,为风涛漱击,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著波纹,常开平王得之辽东,辇至京。

开平第毁,谓木龙炭矣。

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

不知何缘出易于市,先君子以犀觥十七只售之,进鲁献王,误书“木龙”犯讳,峻辞之,遂留长史署中。

先君子弃世,余载归,传为世宝。

丁丑诗社,恳名公人赐之名,并赋小言咏之。

周墨农字以“木犹龙”,倪鸿宝字以“木寓龙”,祁世培字以“海槎”,王士美字以“槎浪”,张毅儒字以“陆槎”,诗遂盈帙。

木龙体肥痴,重千馀斤,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

济之杭,由水。

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之余舍,水陆错。

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

呜呼,木龙可谓遇矣!

余磨其龙脑尺木,勒铭志之,曰:“夜壑风雷,骞槎化石。

海立山崩,烟云灭没。

谓有龙焉,呼之或出。

”又曰:“扰龙张子,尺木书铭。

何以似之?

秋涛夏云。

陶庵梦忆·卷一·奔云石

〔张岱〕 〔明〕

南屏石,无出奔云右者。

奔云得其情,未得其理。

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

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

黄寓庸先生读书其中,四方弟子千馀人,门如市。

余幼从大父访先生。

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

交际酬酢,八面应之。

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

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

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丙寅至武林,亭榭倾圮,堂中窀先生遗蜕,不胜人琴之感。

余见奔云黝润,色泽不减,谓客曰:“愿假此一室,以石磥门,坐卧其下,可十年不出也。

”客曰:“有盗。

”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长物则瓶粟与残书数本而已。

王弇州不曰:‘盗亦有道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