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传·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上

严助,会稽吴人,严夫子子也,或言族家子也。

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对,由是独擢助为中大夫。

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

是时,征伐四夷,开置边郡,军旅数发,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娄举贤良文学之士。

公孙弘起徒步,数年至丞相,开东阁,延贤人与谋议,朝觐奏事,因言国家便宜。

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

其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

相如常称疾避事。

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

唯助与寿王见任用,而助最先进。

建元三年,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于汉。

时,武帝年未二十,以问太尉田蚡。

蚡以为越人相攻击,其常事,又数反复,不足烦中国往救也,自秦时弃不属。

于是助诘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诚能,何故弃之?

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何但越也!

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不振,尚安所诉,又何以子万国乎?

”上曰:“太尉不足与计。

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

”乃遣助以节发兵会稽。

会稽守欲距法,不为发。

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兵浮海救东瓯。

未至,闽越引兵罢。

后三岁,闽越复兴兵击南越。

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上书以闻。

上多其义,大为发兴,遣两将军将兵诛闽越。

淮南王安上书谏曰: 陛下临天下,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人安其生,自以没身不见兵革。

今闻有司举兵将以诛越,臣安窃为陛下重之。

越,方外之地,劗发文身之民也。

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

自三代之盛,胡越不与受正朔,非强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

故古者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远近势异也。

自汉初定已来七十二年,吴越人相攻击者不可胜数,然天子未尝举兵而入其地也。

臣闻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习于水斗,便于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险,中国之人不知其势阻而入其地,虽百不当其一。

得其地,不可郡县也。

攻之,不可暴取也。

以地图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过寸数,而间独数百千里,阻险林丛弗能尽著。

视之若易,行之甚难。

天下赖宗庙之灵,方内大宁,戴白之老不见兵革,民得夫妇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

越人名为藩臣,贡酎之奉,不输大内,一卒之用不给上事。

自相攻击而陛下发兵救之,是反以中国而劳蛮夷也。

且越人愚戆轻薄,负约反复,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积也。

一不奉诏,举兵诛之,臣恐后兵革无时得息也。

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赖陛下德泽振救之,得毋转死沟壑。

四年不登,五年复蝗,民生未复。

今发兵行数千里,资衣粮,入越地,舆轿而逾领,拖舟而入水,行数百千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夏月暑时,呕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必众矣。

前时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将军间忌将兵击之,以其军降,处之上淦。

后复反,会天暑多雨,楼船卒水居击棹,未战而疾死者过半。

亲老涕泣,孤子啼号,破家散业,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归。

悲哀之气数年不息,长老至今以为记。

曾未入其地而祸已至此矣。

臣闻军旅之后必有凶年,言民之各以其愁苦之气薄阴阳之和,感天地之精,而灾气为之生也。

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兽,泽及草木,一人有饥寒不终其天年而死者,为之凄怆于心。

今方内无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渍山谷,边境之民为之早闭晏开,晁不久夕,臣安窃为陛下重之。

不习南方地形者,多以越为人众兵强,能难边城。

淮南全国之时,多为边吏,臣窃闻之,与中国异。

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

其入中国必下领水,领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载食粮下也。

越人欲为变,必先田馀干界中,积食粮,乃入伐材治船。

边城守候诚谨,越人有入伐材者,辄收捕,焚其积聚,虽百越,奈边城何!

且越人绵力薄材,不能陆战,又无车骑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险,而中国之人不能其水土也。

臣闻越甲卒不下数十万,所以入之,五倍乃足,挽车奉饷者,不在其中。

南方暑湿,所夏瘅热,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虽举越国而虏之,不足以偿所亡。

臣闻道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

陛下若欲来内,处之中国,使重臣临存,施德垂赏以招致之,此必携幼扶老以归圣德。

若陛下无所用之,则继其绝世,存其亡国,建其王侯,以为畜越,此必委质为藩臣,世共贡职。

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组,填抚方外,不劳一卒,不顿一戟,而威德并行。

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为欲屠灭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险阻。

背而去之,则复相群聚。

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倦,食粮乏绝,男子不得耕稼树种,妇人不得纺绩织纴,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

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随而诛之,不可胜尽,盗贼必起。

臣闻长老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

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可得攻。

留军屯守空地,旷日引久,士卒劳倦,越出击之。

秦兵大破,乃发适戍以备之。

当此之时,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

此老子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之”者也。

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从。

臣恐变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

《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

”鬼方,小蛮夷。

高宗,殷之盛天子也。

以盛天子伐小蛮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

臣闻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言莫敢校也。

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执事之颜行,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臣犹窃为大汉羞之。

陛下以四海为境,九州为家,八薮为囿,江汉为池,生民之属皆为臣妾。

人徒之众足以奉千官之共,租税之收足以给乘舆之御。

玩心神明,秉执圣道,负黼依,冯玉几,南面而听断,号令天下,四海之内莫不向应。

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乐业,则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

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为一日之闲,而烦汗马之劳乎!

《诗》云“王犹允塞,徐方既来”,言王道甚大,而远方怀之也。

臣闻之,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

臣安幸得为陛下守藩,以身为障蔽,人臣之任也。

边境有警,爱身之死而不毕其愚,非忠臣也。

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

是时,汉兵遂出,末逾领,适会闽越王弟馀善杀王以降。

汉兵罢。

上嘉淮南之意,美将卒之功,乃令严助谕意风指于南越。

南越王顿首曰:“天子乃幸兴兵诛闽越,死无以报!

”即遣太子随助入侍。

助还,又谕淮南曰:“皇帝问淮南王:使中大夫玉上书言事,闻之。

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是以比年凶灾害众。

夫以眇眇之身,托于王侯之上,内有饥寒之民,南夷相攘,使边骚然不安,朕甚惧焉。

今王深惟重虑,明太平以弼朕失,称三代至盛,际天接地,人迹所及,咸尽宾服,藐然甚惭。

嘉王之意,靡有所终,使中大夫助谕朕意,告王越事。

” 助谕意曰:“今者大王以发屯临越事上书,陛下故遣臣助告王其事。

王居远,事薄遽,不与王同其计。

朝有阙政,遗王之忧,陛下甚恨之。

夫兵固凶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乱,非兵,未之闻也。

汉为天下宗,操杀生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

今闽越王狠戾不仁,杀其骨肉,离其亲戚,所为甚多不义,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阴计奇策,入燔寻阳楼船,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句践之迹。

今者,边又言闽王率两国击南越。

陛下为万民安危久远之计,使人谕告之曰:‘天下安宁,各继世抚民,禁毋敢相并。

’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贪据百越之利,或于逆顺,不奉明诏,则会稽、豫章必有长患。

且天子诛而不伐,焉有劳百姓苦士卒乎?

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乡,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陨命,辄遣使者罢屯,毋后农时。

南越王甚嘉被惠泽,蒙休德,愿革心易行,身从使者入谢。

有狗马之病,不能胜服,故遣太子婴齐入侍。

病有瘳,愿伏北阙,望大廷,以报盛德。

闽王以八月举兵于冶南,士卒罢倦,三王之众相与攻之,因其弱弟馀善以成其诛,至今国空虚,遣使者上符节,请所立,不敢自立,以待天子之明诏。

此一举,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辜,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此则陛下深计远虑之所出也。

事效见前,故使臣助来谕王意。

” 于是王谢曰:“虽汤伐桀,文王伐崇,诚不过此。

臣安妄以愚意狂言,陛下不忍加诛,使使者临诏臣安以所不闻,诚不胜厚幸!

”助由是与淮南王相结而还。

上大说。

助侍燕从容,上问助居乡里时,助对曰:“家贫,为友婿富人所辱。

”上问所欲,对愿为会稽太守。

于是拜为会稽太守。

数年,不闻问。

赐书曰:“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

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

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有《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

”助恐,上书谢称:“《春秋》天王出居于郑,不能事母,故绝之。

臣事君,犹子事父母也,臣助当伏诛。

陛下不忍加诛,愿奉三年计最。

”诏许,因留侍中。

有奇异,辄使为文,及作赋颂数十篇。

后淮南王来朝,厚赂遗助,交私论议。

及淮南王反,事与助相连,上薄其罪,欲勿诛。

廷尉张汤争,以为助出入禁门,腹心之臣,而外与诸侯交私如此,不诛,后不可治。

助竟弃市。

朱买臣字翁子,吴人也。

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

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

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

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

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

”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

”买臣不能留,即听去。

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

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

后数岁,买臣随上计吏为卒,将重车至长安,诣阙上书,书久不报。

待诏公车,粮用乏,上计吏卒更乞丐之。

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拜买臣为中大夫,与严助俱侍中。

是时,方筑朔方,公孙弘谏,以为罢敝中国。

上使买臣难诎弘,语在《弘传》。

后买臣坐事免,久之,召待诏。

是时,东越数反复,买臣因言:“故东越王居保泉山,一人守险,千人不得上。

今闻东越王更徙处南行,去泉山五百里,居大泽中。

今发兵浮海,直指泉山,陈舟列兵,席卷南行,可破灭也。

”上拜买臣会稽太守。

上谓买臣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

”买臣顿首辞谢。

诏买臣到郡,治楼船,备粮食、水战具,须诏书到,军与俱进。

初,买臣免,待诏,常从会稽守邸者寄居饭食。

拜为太守,买臣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

直上计时,会稽吏方相与群饮,不视买臣。

买臣入室中,守邸与共食,食且饱,少见其绶,守邸怪之,前引其绶,视其印,会稽太守章也。

守邸惊,出语上计掾吏。

皆醉,大呼曰:“妄诞耳!

”守邸曰:“试来视之。

”其故人素轻买臣者入内视之,还走,疾呼曰:“实然!

”坐中惊骇,白守丞,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

买臣徐出户。

有顷,长安厩吏乘驷马车来迎,买臣遂乘传去。

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长吏并送迎,车百余乘。

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

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

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

悉召见故人与饮食诸尝有恩者,皆报复焉。

居岁余,买臣受诏将兵,与横海将军韩说等俱击破东越,有功。

征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

数年,坐法免官,复为丞相长史。

张汤为御史大夫。

始,买臣与严助俱侍中,贵用事,汤尚为小吏,趋走买臣等前。

后汤以延尉治淮南狱,排陷严助,买臣怨汤。

及买臣为长史,汤数行丞相事,知买臣素贵,故陵折之。

买臣见汤,坐床上弗为礼。

买臣深怨,常欲死之。

后遂告汤阴事,汤自杀,上亦诛买臣。

买臣子山拊官至郡守,右扶风。

吾丘寿王字子赣,赵人也。

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诏。

诏使从中大夫董仲舒受《春秋》,高才通明。

迁侍中中郎,坐法免。

上书谢罪,愿养马黄门,上不许。

后愿守塞扞寇难,复不许。

久之,上疏愿击匈奴,诏问状,寿王对良善,复召为郎。

稍迁,会东郡盗贼起,拜为东郡都尉。

上以寿王为都尉,不复置太守。

是时,军旅数发,年岁不熟,多盗贼。

诏赐寿王玺书曰:“子在朕前之时,知略辐凑,以为天下少双,海内寡二。

及至连十余城之守,任四千石之重,职事并废,盗贼从横,甚不称在前时,何也?

”寿王谢罪,因言其状。

后征入为光禄大夫侍中。

丞相公孙弘奏言:“民不得挟弓弩。

十贼彍弩,百吏不敢前,盗贼不辄伏辜,免脱者众,害寡而利多,此盗贼所以蕃也。

禁民不得挟弓弩,则盗贼执短兵,短兵接则众者胜。

以众吏捕寡贼,其势必得。

盗贼有害无利,且莫犯法,刑错之道也。

臣愚以为禁民毋得挟弓弩便。

”上下其议。

寿王对曰: 臣闻古者作五兵,非以相害,以禁暴讨邪也。

安居则以制猛兽而备非常,有事则以设守卫而施行阵。

及至周室衰微,上无明王,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海内抏敝,巧诈并生。

是以知者陷愚,勇者威怯,苟以得胜为务,不顾义理。

故机变械饰,所以相贼害之具不可胜数。

于是秦兼天下,废王道,立私议,灭《诗》、《书》而首法令,去仁恩而任刑戮,堕名城,杀豪桀,销甲兵,折锋刃。

其后,民以耰锄棰梃相挞击,犯法滋众,盗贼不胜,至于赭衣塞路,群盗满山,卒以乱亡。

故圣王务教化而省禁防,知其不足恃也。

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举俊才,兴学官,三公有司或由穷巷,起白屋,裂地而封,宇内日化,方外乡风,然而盗贼犹有者,郡国二千石之罪,非挟弓弩之过也。

《礼》曰男子生,桑弧蓬矢以举之,明示有事也。

孔子曰:“吾何执,执射乎?

”大射之礼,自天子降及庶人,三代之道也。

《诗》云“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言贵中也。

愚闻圣王合射以明教矣,未闻弓矢之为禁也。

且所为禁者,为盗贼之以攻夺也。

攻夺之罪死,然而不止者,大奸之于重诛固不避也。

臣恐邪人挟之而吏不能止,良民以自备而抵法禁,是擅贼威而夺民救也。

窃以为无益于禁奸,而废先王之典,使学者不得习行其礼,大不便。

书奏,上以难丞相弘。

弘诎服焉。

及汾阴得宝鼎,武帝嘉之,荐见宗庙,臧于甘泉宫。

群臣皆上寿贺曰:“陛下得周鼎。

”寿王独曰非周鼎。

上闻之,召而问之,曰:“今朕得周鼎,群臣皆以为然,寿王独以为非,何也?

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寿王对曰:“臣安敢无说!

臣闻周德始乎后稷,长于公刘,大于大王,成于文、武,显于周公,德泽上昭,天下漏泉,无所不通。

上天报应,鼎为周出,故名曰周鼎。

今汉自高祖继周,亦昭德显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

至于陛下,恢廓祖业,功德愈盛,天瑞并至,珍祥毕见。

昔秦始皇亲出鼎于彭城而不能得,天祚有德而宝鼎自出,此天之所以与汉,乃汉宝,非周宝也。

”上曰:“善。

”群臣皆称万岁。

是日,赐寿王黄金十斤。

后坐事诛。

主父偃,齐国临菑人也。

学长短从横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之言。

游齐诸子间,诸儒生相与排傧,不容于齐。

家贫,假贷无所得,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客甚困。

以诸侯莫足游者,元光元年,乃西入关见卫将军。

卫将军数言上,上不省。

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

朝奏,暮召入见。

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曰: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

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

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天下既平,天子大恺,春搜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

且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

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

夫务战胜,穷武事,未有不悔者也。

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

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

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迁徙鸟举,难得而制。

轻兵深入,粮食必绝。

运粮以行,重不及事。

得其地,不足以为利。

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

胜必弃之,非民父母,靡敝中国,甘心匈奴,非完计也。

”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而攻胡,却地千里,以河为境。

地固泽卤,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

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

是岂人众之不足,兵革之不备哉?

其势不可也。

又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

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

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死者相望,盖天下始叛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边,闻匈奴聚代谷之外而欲击之。

御史成谏曰:“不可。

夫匈奴,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景,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

”高帝不听,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

高帝悔之,乃使刘敬往结和亲,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

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

”秦常积众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

夫匈奴行盗侵驱,所以为业,天性固然。

上自虞、夏、殷、周,固不程督,禽兽畜之,不比为人。

夫不上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所疾苦也。

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

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权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

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

”愿陛下孰计之而加察焉。

是时,徐乐、严安亦俱上书言世务。

书奏,上召见三人,谓曰:“公皆安在?

何相见之晚也!

”乃拜偃、乐、安皆为郎中。

偃数上疏言事,迁谒事、中郎、中大夫。

岁中四迁。

偃说上曰:“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

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

缓则骄奢易为淫乱。

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朔京师。

今以法割削,则逆节萌起,前日朝错是也。

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地之封,则仁孝之道不宣。

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

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

必稍自销弱矣。

”于是上从其计。

又说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乱众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

”上又从之。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偃有功焉。

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

或说偃曰:“大横!

”偃曰:“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厄日久矣。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亨耳!

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

”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

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

公孙弘曰:“秦时尝发三十万众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

”朱买臣难诎弘,遂置朔方,本偃计也。

元朔中,偃言齐王内有淫失之行,上拜偃为齐相。

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

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

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

”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

王以为终不得脱,恐效燕王论死,乃自杀。

偃始为布衣时,尝游燕、赵,及其贵,发燕事。

赵王恐其为国患,欲上书言其阴事,为居中,不敢发。

及其为齐相,出关,即使人上书,告偃受诸侯金,以故诸侯子多以得封者。

及齐王以自杀闻,上大怒,以为偃劫其王令自杀,乃征下吏治。

偃服受诸侯之金,实不劫齐王令自杀。

上欲勿诛,公孙弘争曰:“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偃本首恶,非诛偃无以谢天下。

”乃遂族偃。

偃方贵幸时,客以千数,及族死,无一人视,独孔车收葬焉。

上闻之,以车为长者。

徐乐,燕无终人也。

上书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

何谓土崩?

秦之末世是也。

陈涉无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曾、墨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

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

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

此之谓土崩。

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

何谓瓦解?

吴、楚、齐、赵之兵是也。

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

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

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竟外之助。

此之谓瓦解。

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由此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难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

天下虽未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还踵而身为禽,吴、楚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

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贤主之所留意而深察也。

间者,关东五谷数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而观之,民宜有不安其处者矣。

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

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机,修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也。

其要,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

故虽有强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飞鸟,弘游燕之囿,淫从恣之观,极驰骋之乐,自若。

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帷幄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于前,而天下无宿忧。

名何必复、子,俗何必成、康!

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质,宽仁之资,而诚以天下为务,则禹、汤之名不难侔,而成、康之俗未必不复兴也。

此二体者立,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广誉于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余恩遗德为数世隆,南面背依摄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

臣闻图王不成,其敝足以安。

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威而不成,奚征而不服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汉书·传·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下

〔班固〕 〔汉〕

严安者,临菑人也。

以故丞相史上书,曰: 臣闻《邹子》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

”今天下人民用财侈靡,车马衣裘宫室皆竞修饰,调五声使有节族,杂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于前,以观欲天下。

彼民之情,见美则愿之,是教民以侈也。

侈而无节,则不可赡,民离本而徼末矣。

未不可徒得,故搢绅者不惮为诈,带剑者夸杀人以矫夺,而世不知愧,故奸轨浸长。

夫佳丽珍怪固顺于耳目,故养失而泰,乐失而淫,礼失而采,教失而伪。

伪、采、淫、泰,非所以范民之道也。

是以天下人民逐利无已,犯法者众。

臣愿为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贫富不相耀以和其心。

心既和平,其性恬安。

恬安不营,则盗贼销,盗贼销,则刑罚少。

刑罚少,则阴阳和,四时正,风雨时,草木畅茂,五谷蕃孰,六畜遂字,民不夭厉,和之至也。

”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

及其衰,亦三百余年,故五伯更起。

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

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

诸侯恣行,强陵弱,众暴寡。

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

于是强国务攻,弱国修守,合从连衡,驰车毂击,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诉。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皇帝,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

销其兵,铸以为钟虡,示不复用。

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

乡使秦缓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佞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

秦不行是风,循其故俗,为知巧权利者进,笃厚忠正者退,法严令苛,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逸。

欲威海外,使蒙恬将兵以北攻强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飞刍挽粟以随其后。

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攻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地,越人遁逃。

旷日持久,粮食乏绝,越人击之,秦兵大败。

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

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

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

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

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

然本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乎伯王,时教使然也。

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穷兵之祸也。

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

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薉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龙城,议者美之。

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

今中国无狗吠之警,而外累于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

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

祸挐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

今天下锻甲摩剑,矫箭控弦,转输军粮,未见休时,此天下所共忧也。

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

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带胁诸侯,非宗室之利也。

上观齐、晋所以亡,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

下览秦之所以灭,刑严文刻,欲大无穷也。

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逢万世之变,则不可胜讳也。

后以安为骑马令。

终军字子云,济南人也。

少好学,以辩博能属文闻于郡中。

年十八,选为博士弟子。

至府受遣,太守闻其有异材,召见军。

甚奇之,与交结。

军揖太守而去,至长安上书言事。

武帝异其文,拜军为谒者给事中。

从上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一角而五蹄。

时又得奇木,其枝旁出,辄复合于木上。

上异此二物,博谋群臣。

军上对曰: 臣闻《诗》颂君德,《乐》舞后功,异经而同指,明盛德之所隆也。

南越窜屏葭苇,与鸟鱼群,正朔不及其俗。

有司临境,而东瓯内附,闽王伏辜,南越赖救。

北胡随畜荐居,禽兽行,虎狼心,上古未能摄。

大将军秉钺,单于奔幕。

票骑抗旌,昆邪右衽。

是泽南洽而威北畅也。

若罚不阿近,举不遗远,设官俟贤,县赏待功,能者进以保禄,罢者退而劳力,刑于宇内矣。

履众美而不足,怀圣明而不专,建三宫之文质,章厥职之所宜,封禅之君无闻焉。

夫天命初定,万事草创,及臻六合同风,九州共贯,必待明圣润色,祖业传于无穷。

故周至成王,然后制定,而休征之应见。

陛下盛日月之光,垂圣思于勒成,专神明之敬,奉燔瘗于郊官,献享之精交神,积和之气塞明,而异兽来获,宜矣。

昔武王中流未济,白鱼入于王舟,俯取以燎,群公咸曰“休哉!

”今郊祀未见于神祇,而获兽以馈,此天之所以示飨,而上通之符合也。

宜因昭时令曰,改定告元,苴白茅于江、淮,发嘉号于营丘,以应缉熙,使著事者有纪焉。

盖六鶂退飞,逆也。

白鱼登舟,顺也。

夫明暗之征,上乱飞鸟,下动渊鱼,各以类推。

今野兽并角,明同本也。

众支内附,示无外也。

若此之应,殆将有解编发、削左衽、袭冠带、要衣裳而蒙化者焉。

斯拱而俟之耳!

对奏,上甚异之,由是改元为元狩。

后数月,越地及匈奴名王有率众来降者,时皆以军言为中。

元鼎中,博士徐偃使行风俗。

偃矫制,使胶东、鲁国鼓铸盐铁,还,奏事,徙为太常丞。

御史大夫张汤劾偃矫制大害,法至死。

偃以为《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颛之可也。

汤以致其法,不能诎其义,有诏下军问状,军诘偃曰:“古者诸侯国异俗分,百里不通,时有聘会之事,安危之势,呼吸成变,故有不受辞造命颛己之宜。

今天下为一,万里同风,故《春秋》‘王者无外’。

偃巡封域之中,称以出疆何也?

且盐铁,郡有余臧,正二国废,国家不足以为利害,而以安社稷存万民为辞,何也?

”又诘偃:“胶东南近琅邪,北接北海,鲁国西枕泰山,东有东海,受其盐铁。

偃度四郡口数、田地,率其用器食盐,不足以并给二郡邪?

将势宜有余,而吏不能也?

何以言之?

偃矫制而鼓铸者,俗及春耕种赡民器也。

今鲁国之鼓,当先具其备,至秋乃能举火。

此言与实反者非?

偃已前三奏,无诏,不惟所为不许,而直矫作威福,以从民望,干名采誉,此明圣所必加诛也。

‘枉尺直寻’,孟子称其不可。

今所犯罪重,所就者小,偃自予必死而为之邪?

将幸诛不加,欲以采名也?

”偃穷诎,服罪当死。

军奏“偃矫制颛行,非奉使体,请下御史征偃即罪。

”奏可。

上善其诘,有诏示御史大夫。

初,军从济南当诣博士,步入关,关吏予军繻。

军问:“以此何为?

”吏曰:“为复传,还当以合符。

”军曰:“大丈夫西游,终不复传还。

”弃繻而去。

军为谒者,使行郡国,建节东出关,关吏识之,曰:“此使者乃前弃繻生也。

”军行郡国,所见便宜以闻。

还奏事,上甚说。

当发使匈奴,军自请曰:“军无横草之功,得列宿卫,食禄五年。

边境时有风尘之警,臣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

驽下不匀金革之事,今闻将遣匈奴使者,臣愿尽精厉气,奉佐明使,画吉凶于单于之前。

臣年少材下,孤于外官,不足以亢一方之任,窃不胜愤懑。

”诏问画吉凶之状,上奇军对,擢为谏大夫。

南越与汉和亲,乃遣军使南越,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内诸侯。

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

”军遂往说越王,越王听许,请举国内属。

天子大说,赐南越大臣印绶,一用汉法,以新改其俗,令使者留填抚之。

越相吕嘉不欲内属,发兵攻杀其王及汉使者,皆死。

语在《南越传》。

军死时年二十余,故世谓之“终童”。

王褒字子渊,蜀人也。

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侍诏金马门。

神爵、五凤之间,天下殷富,数有嘉应。

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皆召见待诏。

于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闻王褒有俊材,请与相见,使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

时,汜乡侯何武为僮子,选在歌中。

久之,武等学长安,歌太学下,转而上闻。

宣帝召见武等观之,皆赐帛,谓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当之!

” 褒既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材。

上乃征褒。

既至,诏褒为圣主得贤臣颂其意。

褒对曰: 夫荷旃被毳者,难与道纯绵之丽密。

羹藜含糗者,不足与论太牢之滋味。

今臣辟在西蜀,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茨之下,无有游观广览之知,顾有至愚极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应明指。

虽然,敢不略陈愚而抒情素!

记曰:“共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已正统而已。

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

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

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

故工人之用钝器也,劳筋苦骨,终日矻矻。

及至巧冶铸干将之朴,清水焠其锋,越砥敛其咢,水断蛟龙,陆剸犀革,忽若彗泛画涂。

如此,则使离娄督绳,公输削墨,虽崇台五增,延袤百丈,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

庸人之御驽马,亦伤吻敝策而不进于行,匈喘肤汗,人极马倦。

及至驾啮膝,骖乘旦,王良执靶,韩哀附舆,纵驰骋骛,忽如景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

追奔电,逐遗风,周流八极,万里一息。

何其辽哉?

人马相得也。

故服絺绤之凉者,不苦盛暑之郁燠。

袭貂狐之暖者,不忧至寒之凄怆。

何则?

有其具者易其备。

贤人君子,亦圣王之所以易海内也。

是以呕喻受之,开宽裕之路,以延天下英俊也。

夫竭知附贤者,必建仁策。

索人求士者,必树伯迹。

昔周公躬吐捉之劳,故有圉空之隆。

齐桓设庭燎之礼,故有匡合之功。

由此观之,君人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

人臣亦然。

昔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其信,进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

是故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百里自鬻,甯子饭牛,离此患也。

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即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去卑辱奥渫而升本朝,离疏释蹻而享膏粱,剖符锡壤而光祖考,传之子孙,以资说士。

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

故虎啸而风冽,龙兴而致云,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阴。

《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故世平主圣,俊艾将自至,若尧、舜、禹、汤、文、武之君,获稷、契、皋陶、伊尹、吕望,明明在朝,穆穆列布,聚精会神,相得益章。

虽伯牙操递钟,逢门子弯乌号,犹未足以喻其意也。

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

上下俱欲,欢然交欣,千载一合,论说无疑,翼乎如鸿毛过顺风,沛乎如巨鱼纵大壑。

其得意若此,则胡禁不止,曷令不行?

化溢四表,横被无穷,遐夷贡献,万祥毕溱。

是以圣王不遍窥望而视已明,不单顷耳而听已聪。

恩从祥风翱,德与和气游,太平之责塞,优游之望得。

遵游自然之势,恬淡无为之场,休征自至,寿考无疆,雍容垂拱,永永万年,何必偃卬诎信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侨、松,眇然绝俗离世哉!

《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盖信乎其以宁也!

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

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

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武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

”顷之,擢褒为谏大夫。

其后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

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

疾平复,乃归。

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

褒于道病死,上闵惜之。

贾捐之字君房,贾谊之曾孙也。

元帝初即位,上疏言得失,召待诏金马门。

初,武帝征南越,元封元年立儋耳、珠厓郡,皆在南方海中洲居,广袤可千里,合十六县,户二万三千余。

其民暴恶,自以阻绝,数犯吏禁,吏亦酷之,率数年一反,杀吏,汉辄发兵击定之。

自初为郡至昭帝始元元年,二十余年间,凡六反叛。

至其五年,罢儋耳郡并属珠厓。

至宣帝神爵三年,珠厓三县复反。

反后七年,甘露元年,九县反,辄发兵击定之。

元帝初元元年,珠厓又反,发兵击之。

诸县更叛,连年不定。

上与有司议大发军,捐之建议,以为不当击。

上使侍中、驸马都尉、乐昌侯王商诘问捐之曰:“珠厓内属为郡久矣,今背畔逆节,而云不当击,长蛮夷之乱,亏先帝功德,经义何以处之?

”捐之对曰: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无忌讳之患,敢昧死竭卷卷。

臣闻尧、舜,圣之盛也,禹入圣域而不优,故孔子称尧曰“大哉”,《韶》曰“尽善”,禹曰“无间”。

以三圣之德,地方不过数千里,西被流沙,东渐于海,朔南暨声教,迄于四海,欲与声教则治之,不欲与者不强治也。

故君臣歌德,含气之物各得其宜。

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

是以颂声并作,视听之类咸乐其生,越裳氏重九译而献,此非兵革之所能致。

及其衰也,南征不还,齐桓救其难,孔子定其文。

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

然地南不过闽越,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

赖圣汉初兴,为百姓请命,平定天下。

至孝文皇帝,闵中国未安,偃武行文,则断狱数百,民赋四十,丁男三年而一事。

时有献千里马者,诏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

”于是还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

”当此之时,逸游之乐绝,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微矣。

夫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处,佞人用事则诤臣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谥为孝文,庙称太宗。

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

乃探平城之事,录冒顿以来数为边害,厉兵马,因富民以攘服之。

西连诸国至于安息,东过碣石以玄菟、乐浪为郡,北却匈奴万里,更起营塞,制南海以为八郡,则天下断狱万数,民赋数百,造盐、铁、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犹不能足。

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

淮南王盗写虎符,阴聘名士,关东公孙勇等诈为使者,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

今天下独有关东,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

人情莫亲父母,莫乐夫妇,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此社稷之忧也。

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驱士众挤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

《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言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动为国家难,自古而患之久矣,何况乃复其南方万里之蛮乎!

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

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厓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

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

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暴师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余万万,大司农钱尽,乃以少府禁钱续之。

夫一隅为不善,费尚如此,况于劳师远攻,亡士毋功乎!

求之往古则不合,施之当今又不便。

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

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

对奏,上以问丞相御史。

御史大夫陈万年以为当击。

丞相于定国以为:“前日兴兵击之连年,护军都尉、校尉及丞凡十一人,还者二人,卒士及转输死者万人以上,费用三万万余,尚未能尽降。

今关东困乏,民难摇动,捐之议是。

”上乃从之。

遂下诏曰:“珠厓虏杀吏民,背畔为逆,今廷议者或言可击,或言可守,或欲弃之,其指各殊。

朕日夜惟思议者之言,羞威不行,则欲诛之。

孤疑辟难,则守屯田。

通于时变,则忧万民。

夫万民之饥饿,与远蛮之不讨,危孰大焉?

且宗庙之祭,凶年不备,况乎辟不嫌之辱哉!

今关东大困,仓库空虚,无以相赡,又以动兵,非特劳民,凶年随之。

其罢珠厓郡。

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

不欲,勿强。

”珠厓由是罢。

捐之数召见,言多纳用。

时,中书令石显用事,捐之数短显,以故不得官,后稀复见。

而长安令杨兴新以材能得幸,与捐之相善。

捐之欲得召见,谓兴曰:“京兆尹缺,使我得见,言君兰,京兆尹可立得。

”兴曰:“县官尝言兴愈薛大夫,我易助也。

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使君房为尚书令,胜五鹿充宗远甚。

”捐之曰:“令我得代充宗,君兰为京兆,京兆,郡国首,尚书,百官本,天下真大治,士则不隔矣。

捐之前言平恩侯可为将军,期思侯并可为诸曹,皆如言。

又荐谒者满宣,立为冀州刺史。

言中谒者不宜受事,宦者不宜入宗庙,立止。

相荐之信,不当如是乎!

”兴曰:“我复见,言君房也。

”捐之复短石显。

兴曰:“显鼎贵,上信用之。

今欲进,弟从我计,且与合意,即得人矣。

” 捐之即与兴共为荐显奏,曰:“窃见石显本山东名族,有礼义之家也。

持正六年,未尝有过,明习于事,敏而疾见,出公门,入私门。

宜赐爵关内侯,引其兄弟以为诸曹。

”又共为荐兴奏,曰:“窃见长安令兴,幸得以知名数召见。

兴事父母有曾氏之孝,事师有颜、闵之材,荣名闻于四方。

明诏举茂材,列侯以为首。

为长安令,吏民敬乡,道路皆称能。

观其下笔属文,则董仲舒。

进谈动辞,则东方生。

置之争臣,则汲直。

用之介胄,则冠军侯。

施之治民,则赵广汉。

抱公绝私,则尹翁归。

兴兼此六人而有之,守道坚固,执义不回,临大节而不可夺,国之良臣也,可试守京兆尹。

” 石显闻知,白之上。

乃下兴、捐之狱,令皇后父阳平侯禁与显共杂治,奏“兴、捐之怀诈伪,以上语相风,更相荐誉,欲得大位,漏泄省中语,罔上不道。

《书》曰:‘谗说殄行,震惊朕师。

’《王制》:‘顺非而泽,不听而诛。

’请论如法。

” 捐之竟坐弃市。

兴减死罪一等,髡钳为城旦。

成帝时,至部刺史。

赞曰:《诗》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久矣其为诸夏患也。

汉兴,征伐胡越,于是为盛。

究观淮南、捐之、主父、严安之义,深切著明,故备论其语。

世称公孙弘排主父,张汤陷严助,石显谮捐之,察其行迹,主父求欲鼎亨而得族,严、贾出入禁门招权利,死皆其所也,亦何排陷之恨哉!

汉书·传·东方朔传

〔班固〕 〔汉〕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

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其不足采者辄报闻罢。

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

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

十五学击剑。

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

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

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

又常服子路之言。

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

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

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 朔文辞不逊,高自称誉,上伟之,令待诏公车,奉禄薄,未得省见。

久之,朔绐驺朱儒,曰:“上以若曹无益于县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临众处官不能治民,从军击虏不任兵事,无益于国用,徒索衣食,今欲尽杀若曹。

”朱儒大恐,啼泣。

朔教曰:“上即过,叩头请罪。

”居有顷,闻上过,朱儒皆号泣顿首。

上问:“何为?

”对曰:“东方朔言上欲尽诛臣等。

”上知朔多端,召问朔:“何恐朱儒为?

”对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

朱儒长三尺余,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

臣朔长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

朱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

臣言可用,幸异其礼。

不可用,罢之,无令但索长安米。

”上大笑,因使待诏金马门,稍得亲近。

上尝使诸数家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皆不能中。

朔自赞曰:“臣尝受《易》,请射之。

”乃别蓍布卦而对曰:“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

”上曰:“善。

”赐帛十匹。

复使射他物,连中,辄赐帛。

时,有幸倡郭舍人,滑稽不穷,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耳,非至数也。

臣愿令朔复射,朔中之,臣榜百,不能中,臣赐帛。

”乃覆树上寄生,令朔射之。

朔曰:“是寠薮也。

”舍人曰:“果知朔不能中也。

”朔曰:“生肉为脍,干肉为脯。

着树为寄生,盆下为寠薮。

”上令倡监榜舍人,舍人不胜痛,呼謈。

朔笑之曰:“咄!

口无毛,声謷謷,尻益高。

”舍人恚曰:“朔擅诋欺天子从官,当弃市。

”上问朔:“何故诋之?

”对曰:“臣非敢诋之,乃与为隐耳。

”上曰:“隐云何?

”朔曰:“夫口无毛者,狗窦也。

声謷謷者,鸟哺鷇也。

尻益高者,鹤俯啄也。

”舍人不服,因曰:“臣愿复问朔隐语,不知,亦当榜。

”即妄为谐语曰:“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狋吽牙。

何谓也?

”朔曰:“令者,命也。

壶者,所以盛也。

龃者,齿不正也。

老者,人所敬也。

柏者,鬼之廷也。

涂者,渐洳径也。

伊优亚者,辞未定也。

狋吽牙者,两犬争也。

”舍人所问,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莫能穷者,左右大惊。

上以朔为常侍郎,遂得爱幸。

久之,伏日,诏赐从官肉。

大官丞日晏下来,朔独拔剑割肉,谓其同官曰:“伏日当蚤归,请受赐。

”即怀肉去。

大官奏之。

朔入,上曰:“昨赐肉,不待诏,以剑割肉而去之,何也?

”朔免冠谢。

上曰:“先生起,自责也!

”朔再拜曰:“朔来!

朔来!

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

拔剑割肉,一何壮也!

割之不多,又何廉也!

归遗细君,又何仁也!

”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

”复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

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

微行常用饮酎已。

八九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自此始。

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称平阳侯。

旦明,入山下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粳之地。

民皆号呼骂詈,相聚会,自言鄠杜令。

令往,欲谒平阳侯,诸骑欲击鞭之。

令大怒。

使吏呵止,猎者数骑见留,乃示以乘舆物,久之乃得去。

时夜出夕还,后赍五日粮,会朝长信官,上大欢乐之。

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数出也,然尚迫于太后,未敢远出。

丞相御史知指,乃使右辅都尉徼循长杨以东,右内史发小民共待会所。

后乃私置更衣,从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诸宫,长杨、五柞、倍阳、宣曲尤幸。

于是上以为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举籍阿城以南,周至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乃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

又诏中尉、左右内史表属县草田,欲以偿鄠杜之民。

吾丘寿王奏事,上大说称善。

时朔在傍,进谏曰: 臣闻谦逊静悫,天表之应,应之以福。

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

今陛下累郎台,恐其不高也。

弋猎之处,恐其不广也。

如天不为变,则三辅之地尽可以为苑,何必周至、鄠、杜乎!

奢侈越制,天为之变,上林虽小,臣尚以为大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厥壤肥饶。

汉兴,去三河之地,止霸、产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

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不可胜原,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卬足也。

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

故酆、镐之间号为土膏,其贾亩一金。

今规以为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

且盛荆棘之林,而长养麋鹿,广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虚,又坏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

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又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堤之舆,是其不可三也。

故务苑囿之大,不恤农时,非所以强国富人也。

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

粪土愚臣,忘生触死,逆盛意,犯隆指,罪当万死,不胜大愿,愿陈《泰阶六符》,以观天变,不可不省。

是日因奏《泰阶》之事,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

然遂起上林苑,如寿王所奏云。

久之,隆虑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虑主病困,以金千斤、钱千万为昭平君豫赎死罪,上许之。

隆虑主卒,昭平君日骄,醉杀主傅,狱系内宫。

以公主子,廷尉上请请论。

左右人人为言:“前又入赎,陛下许之。

”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属我。

”于是为之垂涕叹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诬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庙乎!

又下负万民。

”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尽悲。

朔前上寿,曰:“臣闻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

《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

’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难也。

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内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

臣朔奉觞,昧死再拜上万岁寿。

”上乃起,入省中,夕时召让朔,曰:“传曰‘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

今先生上寿,时乎?

”朔免冠顿首曰:“臣闻乐太盛则阳溢,哀太盛则阴损,阴阳变则心气动,心气动则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气及。

销忧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寿者,明陛下正而不阿,因以止哀也。

愚不知忌讳,当死。

”先是,朔尝醉入殿中,小遗殿上,劾不敬。

有诏免为庶人,待诏宦者署。

因此对复为中郎,赐帛百匹。

初,帝姑馆陶公主号窦太主,堂邑侯陈午尚之。

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

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偃年十三,随母出入主家。

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见,曰。

“吾为母养之。

”因留第中,教书计相马御射,颇读传记。

至年十八而冠,出则执辔,入则侍内。

为人温柔爱人,以主故,诸公接之,名称城中,号曰董君。

主因推令散财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发,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乃白之。

”安陵爰叔者,爰盎兄子也,与偃善,谓偃曰:“足下私侍汉主,挟不测之罪,将欲安处乎?

”偃惧曰:“忧之久矣,不知所以。

”爰叔曰:“顾城庙远无宿宫,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献长门园?

此上所欲也。

如是,上知计出于足下也,则安枕而卧,长无惨怛之忧。

久之不然,上且请之,于足下何如?

”偃顿首曰:“敬奉教。

”入言之主,主立奏书献之。

上大说,更名窦大主园为长门宫。

主大喜,使偃以黄金百斤为爰叔寿。

叔因是为董君画求见上之策,令主称疾不朝。

上往临疾,问所欲,主辞谢曰:“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奉朝请之礼,备臣妾之仪,列为公主,赏赐邑入,隆天重地,死无以塞责。

一日卒有不胜洒扫之职,先狗马填沟壑,窃有所恨,不胜大愿,愿陛下时忘万事,养精游神,从中掖庭回舆,枉路临妾山林,得献觞上寿,娱乐左右。

如是而死,何恨之有!

”上曰:“主何忧?

幸得愈。

恐群臣从官多,大为主费。

”上还,有顷,主疾愈,起谒,上以钱千万从主饮。

后数日,上临山林,主自执宰敝膝,道入登阶就坐。

坐未定,上曰:“愿谒主人翁。

”主乃下殿,去簪珥,徒跣顿首谢曰:“妾无状,负陛下,身当伏诛。

陛下不致之法,顿首死罪。

”有诏谢。

主簪履起,之东厢自引董君。

董君绿帻傅韝,随主前,伏殿下。

主乃赞:“馆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谒。

”因叩头谢,上为之起。

有诏赐衣冠上。

偃起,走就衣冠。

主自奉食进觞。

当是时,董君见尊不名,称为“主人翁”,饮大欢乐。

主乃请赐将军、列侯、从官金钱杂缯各有数。

于是董君贵宠,天下莫不闻。

郡国狗马蹴鞠剑客辐凑董氏。

常从游戏北宫,驰逐平乐,观鸡鞠之会,角狗马之足,上大欢乐之。

于是上为窦太主置酒宣室,使谒者引内董君。

是时,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乎?

”上曰:“何谓也?

”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

败男女之化,而乱婚姻之礼,伤王制,其罪二也。

”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于《六经》,留神于王事,驰骛于唐、虞,折节于三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径淫辟之路,是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

偃为淫首,其罪三也。

昔伯姬燔而诸侯惮,奈何乎陛下?

”上默然不应良久,曰:“吾业以设饮,后而自改。

”朔曰:“不可。

夫宣室者,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

故淫乱之渐,其变为篡,是以竖貂为淫而易牙作患,庆父死而鲁国全,管、蔡诛而周室安。

”上曰:“善。

”有诏止,更置酒北宫,引董君从东司马门。

东司马门更名东交门。

赐朔黄金三十斤。

董君之宠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终。

后数岁,窦太主卒,与董君会葬于霸陵。

是后,公主贵人多逾礼制,自董偃始。

时,天下侈靡趋末,百姓多离农亩。

上从容问朔:“吾欲化民,岂有道乎?

”朔对曰:“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经历数千载,尚难言也,臣不敢陈。

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时,当世耆老皆闻见之。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纟弟,足履革舄,以韦带剑,莞蒲为席,兵木无刃,衣缊无文,集上书囊以为殿帷。

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

于是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

今陛下以城中为小,图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称千门万户。

木土衣绮绣,狗马被缋罽。

宫人簪玳瑁,垂珠玑。

设戏车,教驰逐,饰文采,丛珍怪。

撞万石之钟,击雷霆之鼓,作俳优,舞郑女。

上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

陛下诚能用臣朔之计,推甲乙之帐燔之于四通之衢,却走马示不复用,则尧、舜之隆宜可与比治矣。

《易》曰:‘正其本,万事理。

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愿陛下留意察之。

” 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

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无所为屈。

上以朔口谐辞给,好作问之。

尝问朔曰:“先生视朕何如主也?

”朔对曰:“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际,未足以谕当世。

臣伏观陛下功德,陈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

非若此而已,诚得天下贤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

譬若以周、邵为丞相,孔丘为御史大夫,太公为将军,毕公高拾遗于后,弁严子为卫尉,皋陶为大理,后稷为司农,伊尹为少府,子赣使外国,颜、闵为博士,子夏为太常,益为右扶风,季路为执金吾,契为鸿胪,龙逢为宗正,伯夷为京兆,管仲为冯翊,鲁般为将作,仲山甫为光禄,申伯为太仆,延陵季子为水衡,百里奚为典属国,柳下惠为大长秋,史鱼为司直,蘧伯玉为太傅,孔父为詹事,孙叔敖为诸侯相,子产为郡守,王庆忌为期门,夏育为鼎官,羿为旄头,宋万为式道侯。

”上乃大笑。

是时,朝廷多贤材,上复问朔:“方今公孙丞相,皃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朱买臣、严助、汲黯、胶仓、终军、严安、徐乐、司马迁之伦,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哉?

”朔对曰:“臣观其臿齿牙,树颊胲,吐唇吻,擢项颐,结股脚,连脽尻,遗蛇其迹,行步偊旅,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

”朔之进对澹辞,皆此类也。

” 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

时方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家多事,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或为郡国守相至公卿,而朔尝至太中大夫,后常为郎,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诙啁而已。

久之,朔上书陈农战强国之计,因自讼独不得大官,欲求试用。

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

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

其辞曰: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

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

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

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

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

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

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

今则不然。

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动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

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

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

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

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

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

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

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

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

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

《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苟能修身,何患不荣!

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

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怠也。

辟若鹡鸰,飞且鸣矣。

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

’‘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

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

’《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

’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冕而前旒,所以蔽明。

黈纩充耳,所以塞聪。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枉而直之,使自得之。

优而柔之,使自求之。

揆而度之,使自索之。

盖圣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

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魁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

若夫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子又何怪之邪?

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

繇是观之,譬犹鼱<鼠句>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

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或于大道也。

” 又设非有先生之论,其辞曰: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称往古以厉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三年矣。

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未尝敢怠也。

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

今先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不为先生取之也。

盖怀能而不见,是不忠也。

见而不行,主不明也。

意者寡人殆不明乎?

”非有先生伏而唯唯。

吴王曰:“可以谈矣,寡人将竦意而览焉。

”先生曰:“于戏!

可乎哉?

可乎哉?

谈何容易!

夫谈有悖于目、拂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

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

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

”吴王曰:“何为其然也?

‘中人已上可以语上也。

’先生试言,寡人将听焉。

” 先生对曰:“昔者关龙逢深谏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此二臣者,皆极虑尽忠,闵王泽不下流,而万民骚动,故直言其失,切谏其邪者,将以为君之荣,除主之祸也。

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

是以辅弼之臣瓦解,而邪谄之人并进,遂及蜚廉、恶来革等,二人皆诈伪,巧言利口以进其身,阴奉雕瑑刻镂之好以纳其心。

务快耳目之欲,以苟容为度。

遂往不戒,身没被戮,宗庙崩弛,国家为虚,放戮圣贤,亲近谗夫。

《诗》不云乎?

‘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此之谓也。

故卑身贱体,说色微辞,愉愉呴呴,终无益于主上之治,则志士仁人不忍为也。

将俨然作矜严之色,深言直谏,上以拂主之邪,下以损百姓之害,则忤于邪主之心,历于衰世之法。

故养寿命之士莫肯进也,遂居深山之间,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弹琴其中,以咏先王之风,亦可以乐而忘死矣。

是以伯夷、叔齐避周,饿于首阳之下,后世称其仁。

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谈何容易!

” 于是吴王惧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

先生曰:“接舆避世,箕子被发阳狂,此二人者,皆避浊世以全其身者也。

使遇明王圣主,得清燕之闲,宽和之色,发愤毕诚,图画安危,揆度得失,上以安主体,下以便万民,则五帝、三王之道可几而见也。

故伊尹蒙耻辱、负鼎俎、和五味以干汤,太公钓于渭之阳以见文王。

心合意同,谋无不成,计无不从,诚得其君也。

深念远虑,引义以正其身,推恩以广其下,本仁祖义,褒有德,禄贤能,诛恶乱,总远方,一统类,美风俗,此帝王所由昌也。

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则天地和洽,远方怀之,故号圣王。

臣子之职既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为公侯,传国子孙,名显后世,民到于今称之,以遇汤与文王也。

太公、伊尹以如此,龙逢、比干独如彼,岂不哀哉!

故曰谈何容易!

” 于是吴王穆然,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

余国之不亡也,绵绵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

”于是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材,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

躬节俭,减后宫之费,损车马之用。

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

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予贫民无产业者。

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

薄赋敛,省刑辟。

行此三年,海内晏然,天下大洽,阴阳和调,万物咸得其宜。

国无灾害之变,民无饥寒之色,家给人民,畜积有余,囹圄空虚。

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牙。

远方异俗之人乡风慕义,各奉其职而来朝贺。

故治乱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见,而君人者莫肯为也,臣愚窃以为过。

故《诗》云:“王国克生,惟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此之谓也。

朔之文辞,此二篇最善。

其余《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

世所传他事皆非也。

赞曰: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倡辩,不能持论,喜为庸人诵说,故令后世多传闻者。

而杨雄亦以为朔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其流风遗书蔑如也。

然朔名过实者,以其诙达多端,不名一行,应谐似优,不穷似智,正谏似直,秽德似隐。

非夷、齐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首阳为拙,柱下为工。

饱食安步,以仕易农。

依隐玩世,诡及不逢”。

其滑稽之雄乎!

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眩耀。

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着之朔,故详录焉。

汉书·传·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

〔班固〕 〔汉〕

公孙贺字子叔,北地义渠人也。

贺祖父昆邪,景帝时为陇西守,以将军击吴、楚有功,封平曲侯,著书十余篇。

贺少为骑士,从军数有功。

自武帝为太子时,贺为舍人,及武帝即位,迁至太仆。

贺夫人君孺,卫皇后姊也,贺由是有宠。

元光中为轻车将军。

军马邑。

后四岁,出云中。

后五岁,以车骑将军从大将军青出,有功,封南窌侯。

后再以左将军出定襄,无功,坐酎金,失侯。

复以浮沮将军出五原二千余里,无功。

后八岁,遂代石庆为丞相,封葛绎侯。

时朝廷多事,督责大臣。

自公孙弘后,丞相李蔡、严青翟、赵周三人比坐事死。

石庆虽以谨得终,然数被谴。

初,贺引拜为丞相,不受印绶,顿首涕泣,曰:“臣本边鄙,以鞍马骑射为官,材诚不任宰相。

”上与左右见贺悲哀,感动下泣,曰:“扶起丞相。

”贺不肯起,上乃起云,贺不得已拜。

出,左右问其故,贺曰:“主上贤明,臣不足以称,恐负重责,从是殆矣。

” 贺子敬声,代贺为太仆,父子并居公卿位。

敬声以皇后姊子,骄奢不奉法,征和中擅用北军钱千九百万,发觉,下狱。

是时,诏捕阳陵朱安世不能得,上求之急,贺自请逐捕安世以赎敬声罪。

上许之。

后果得安世。

安世者,京师大侠也,闻贺欲以赎子,笑曰:“丞相祸及宗矣。

南山之行不足受我辞,斜谷之木不足为我械。

”安世遂从狱中上书,告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祠诅上,且上甘泉当驰道埋偶人,祝诅有恶言。

下有司案验贺,穷治所犯,遂父子死狱中,家族。

巫蛊之祸起自朱安世,成于江充,遂及公主、皇后、太子,皆败。

语在《江充》、《戾园传》。

刘屈氂,武帝庶兄中山靖王子也,不知其始所以进。

征和二年春,制诏御史:“故丞相贺倚旧故乘高势而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朕忍之久矣。

终不自革,乃以边为援,使内郡自省作车,又令耕者自转,以困农烦扰畜者,重马伤枆,武备衰减。

下吏妄赋,百姓流亡。

又诈为诏书,以奸传朱安世。

狱已正于理。

其以涿郡太守屈氂为左丞相,分丞相长史为两府,以待天下远方之选。

夫亲亲任贤,周、唐之道也。

以澎户二千二百封左丞相为澎侯。

” 其秋,戾太子为江充所谮,杀充,发兵入丞相府,屈氂挺身逃,亡其印绶。

是时,上避暑在甘泉宫,丞相长史乘疾置以闻。

上问:“丞相何为?

”对曰:“丞相秘之,未敢发兵。

”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谓秘也?

丞相无周公之风矣。

周公不诛管、蔡乎?

”乃赐丞相玺书曰:“捕斩反者,自有赏罚。

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

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

” 太子既诛充发兵,宣言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

上于是从甘泉来,幸城西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

太子亦遣使者挢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发武库兵,命少傅石德及宾客张光等分将,使长安囚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皆以装会。

侍郎莽通使长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曰:“节有诈,勿听也。

”遂斩如侯,引骑入长安,又发辑濯士,以予大鸿胪商丘城。

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相别。

太子召监北军使者任安发北军兵,安受节已,闭军门,不肯应太子。

太子引兵去,驱四市人凡数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

丞相附兵浸多,太子军败,南奔覆盎城门,得出。

会夜司直田仁部闭城门,坐令太子得出,丞相欲斩仁。

御史大夫暴胜之谓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当先请,奈何擅斩之?

”丞相释仁。

上闻而大怒,下吏责问御史大夫曰:“司直纵反者,丞相斩之,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

”胜之皇恐,自杀。

及北军使者任安,坐受太子节,怀二心,司直田仁纵太子,皆要斩。

上曰:“侍郎莽通获反将如侯,长安男子景通从通获少傅石德,可谓元功矣。

大鸿胪商丘成力战获反将张光。

其封通为重合侯,建为德侯,成为秺侯。

”诸太子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

其随太子发兵,以反法族。

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

以太子在外,始置屯兵长安诸城门。

后二十余日,太子得于湖。

语在《太子传》。

其明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与广利辞决。

广利曰:“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

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

”屈氂许诺。

昌邑王者,贰师将军女弟李夫人子也。

贰师女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

是时,治巫蛊狱急,内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以丞相数有谴,使巫祠社,祝诅主上,有恶言,及与贰师共祷祠,欲令昌邑王为帝。

有司奏请案验,罪至大逆不道。

有诏载屈氂厨车以徇,要斩东市,妻子枭首华阳街。

贰师将军妻子亦收。

贰师闻之,降匈奴,宗族遂灭。

车千秋,本姓田氏,其先齐诸田徙长陵。

千秋为高寝郎。

会卫太子为江充所谮败,久之,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答。

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罢哉!

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

”是时,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乃大感寤,召见千秋。

至前,千秋长八尺余,体貌甚丽,武帝见而说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

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

”立拜千秋为大鸿胪。

数月,遂代刘屈氂为丞相,封富民侯。

千秋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

反汉使者至匈奴,单于问曰:“闻汉新拜丞相,何用得之?

”使者曰:“以上书言事故。

”单于曰:“苟如是,汉置丞相,非用贤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

”使者还,道单于语。

武帝以为辱命,欲下之吏。

良久,乃贳之。

然千秋为人敦厚有智,居位自称,逾于前后数公。

初,千秋始视事,见上连年治太子狱,诛罚尤多,群下恐惧,思欲宽广上意,尉安众庶。

乃与御史、中二千石共上寿颂德美,劝上施恩惠,缓刑罚,玩听音乐,养志和神,为天下自虞乐。

上报曰:“朕之不德,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

朕日一食者累月,乃何乐之听?

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

虽然,巫蛊始发,诏丞相、御史督二千石求捕,廷尉治,未闻九卿、廷尉有所鞫也。

曩者,江充先治甘泉宫人,转至未央椒房,以及敬声之畴、李禹之属谋人匈奴,有司无所发,令丞相亲掘兰台蛊验,所明知也。

至今余巫颇脱不止,阴贼侵身,远近为蛊,朕愧之甚,何寿之有?

敬不举君之觞!

谨谢丞相、二千石各就馆。

书曰:‘毋偏毋党,王道荡荡。

’毋有复言。

” 后岁余,武帝疾,立皇子钩弋夫人男为太子,拜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及丞相千秋,并受遗诏,辅道少主。

武帝崩,昭帝初即位,未任听政,政事一决大将军光。

千秋居丞相位,谨厚有重德。

每公卿朝会,光谓千秋曰:“始与君侯俱受先帝遗诏,今光治内,君侯治外,宜有以教督,使光毋负天下。

”千秋曰:“唯将军留意,即天下幸甚。

”终不肯有所言。

光以此重之。

每有吉祥嘉应,数褒赏丞相。

讫昭帝世,国家少事,百姓稍益充实。

始元六年,诏郡国举贤良文学士,问以民所疾苦,于是盐铁之议起焉。

千秋为相十二年,薨,谥曰定侯。

初,千秋年老,上优之,朝见,得乘小车入宫殿中,故因号曰“车丞相”。

子顺嗣侯,官至云中太守,宣帝时以虎牙将军击匈奴,坐盗增卤获自杀,国除。

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八年,自以为国家兴榷管之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怨望霍光,与上官桀等谋反,遂诛灭。

王,济南人也。

以郡县吏积功,稍迁为被阳令。

武帝末,军旅数发,郡国盗贼群起,绣衣御史暴胜之使持斧逐捕盗贼,以军兴从事,诛二千石以下。

胜之过被阳,欲斩,已解衣伏质,仰言曰:“使君颛杀生之柄,威震郡国,令夏斩一,不足以增威,不如时有所宽,以明恩贷,令尽死力。

”胜之壮其言,贳不诛,因与相结厚。

胜之使还,荐,征为右辅都尉,守右扶风。

上数出幸安定、北地,过扶风,宫馆驰道修治,供张办。

武帝嘉之,驻车,拜为真,视事十余年。

昭帝时为御史大夫,代车千秋为丞相,封宜春侯。

明年薨,谥曰敬侯。

子谭嗣,以列侯与谋废昌邑王立宣帝,益封三百户。

薨,子咸嗣。

王莽妻即咸女,莽篡位,宜春氏以外戚宠。

自传国至玄孙,莽败,乃绝。

杨敞,华阴人也。

给事大将军莫府,为军司马,霍光爱厚之,稍迁至大司农。

元凤中,稻田使者燕仓知上官桀等反谋,以告敞。

敞素谨累事,不敢言,乃移病卧。

以告谏大夫杜延年,延年以闻。

苍、延年皆封,敞以九卿不辄言,故不得侯。

后迁御史大夫,代王为丞相,封安平侯。

明年,昭帝崩。

昌邑王征即位,淫乱,大将军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王更立。

议既定,使大司农田延年报敞。

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

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从东箱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

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

”延年从更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遂共废昌邑王,立宣帝。

宣帝即位月余,敞薨,谥曰敬侯。

子忠嗣,以敞居位定策安宗庙,益封三千五百户。

忠弟惲,字子幼,以忠任为郎,补常侍骑,惲母,司马迁女也。

惲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

以材能称。

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擢为左曹。

霍氏谋反,惲先闻知,因侍中金安上以闻,召见言状。

霍氏伏诛,惲等五人皆封,惲为平通侯,迁中郎将。

郎官故事,令郎出钱市财用,给文书,乃得出,名曰“山郎”。

移病尽一日,辄偿一沐,或至岁余不得沐。

其豪富郎,日出游戏,或行钱得善部。

货赂流行,传相放效。

惲为中郎将,罢山郎,移长度大司农,以给财用。

其疾病休谒洗沐,皆以法令从事。

郎、谒者有罪过,辄奏免,荐举其高弟有行能者,至郡守、九卿。

郎官化之,莫不自厉,绝请谒货赂之端,令行禁止,宫殿之内翕然同声。

由是擢为诸吏光禄勋,亲近用事。

初,惲受父财五百万,及身封侯,皆以分宗族。

后母无子,财亦数百万,死皆子惲,惲尽复分后母昆弟。

再受訾千余万,皆以分施。

其轻财好义如此。

惲居殿中,廉洁无私,郎官称公平。

然惲伐其行治,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同位有忤己者,必欲害之,以其能高人。

由是多怨于朝廷,与太仆戴长乐相失,卒以是败。

长乐者,宣帝在民间时与相知,及即位,拔擢亲近。

长乐尝使行事肄宗庙,还谓掾史曰:“我亲面见受诏,副帝肄,秺侯御。

”人有上书告长乐非所宜言,事下廷尉。

长乐疑惲教人告之,亦上书告惲罪。

高昌侯车奔入北掖门,惲语富平侯张延寿曰:“闻前曾有奔车抵殿门,门关折,马死,而昭帝崩。

今复如此,天时,非人力也。

”左冯翊韩延寿有罪下狱,惲上书讼延寿。

郎中丘常谓惲曰:“闻君侯讼韩冯翊,当得活乎?

”惲曰:“事何容易!

胫胫者未必全也。

我不能自保,真人所谓鼠不容穴衔窭数者也。

”又中书谒者令宣持单于使者语,视诸将军、中朝二千石。

惲曰:“冒顿单于得汉美食好物,谓之殠恶,单于不来明甚。

”惲上观西阁上画人,指桀、纣画谓乐昌侯王武曰:“天子过此,一二问其过,可以得师矣。

”画人有尧、舜、禹、汤,不称而举桀、纣。

惲闻匈奴降者道单于见杀,惲曰:“得不肖君,大臣为画善计不用,自令身无处所。

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

令亲任大臣,即至今耳。

古与今如一丘之貉。

”惲妄引亡国以诽谤当世,无人臣礼。

又语长乐曰:“正月以来,天阴不雨,此《春秋》所记,夏侯君所言。

行必不至河东矣。

”以主上为戏语,尤悖逆绝理。

事下廷尉。

廷尉定国考问,左验明白,奏: 惲不服罪,而召户将尊,欲令戒饬富平侯延寿,曰:“太仆定有死罪数事,朝暮人也。

惲幸与富平侯婚姻,今独三人坐语,侯言‘时不闻惲语’,自与太仆相触也。

”尊曰:“不可。

”惲怒,持大刀,曰:“蒙富平侯力,得族罪!

毋泄惲语,令太仆闻之乱余事。

”惲幸得列九卿诸吏,宿卫近臣,上所信任,与闻政事,不竭忠爱,尽臣子义,而妄怨望,称引为訞恶言,大逆不道,请逮捕治。

上不忍加诛,有诏皆免惲、长乐为庶人。

惲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

岁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惲书谏戒之,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

惲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以暗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报会宗书曰: 惲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

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

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

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

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

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

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

君子游道,乐以忘忧。

小人全躯,说以忘罪。

窃自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

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

臣之得罪,已三年矣。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亨羊炰羔,斗酒自劳。

家本秦也,能为秦声。

妇,赵女也,雅善鼓瑟。

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其。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卬,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

惲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惲亲行之。

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

虽雅知惲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

董生不云乎?

“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

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

”故“道不同,不相为谋。

”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

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

于今乃睹子之志矣。

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又惲兄子安平侯谭为典属国,谓惲曰:“西河太守建平杜侯前以罪过出,今征为御史大夫。

侯罪薄,又有功,且复用。

”惲曰:“有功何益?

县官不足为尽力。

”惲素与盖宽饶、韩延寿善,谭即曰:“县官实然,盖司隶、韩冯翊皆尽力吏也,俱坐事诛。

”会有日食变,驺马猥佐成上书告惲“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此人所致。

”章下廷尉案验,得所予会宗书,宣帝见而恶之。

廷尉当惲大逆无道,要斩。

妻子徙酒泉郡。

谭坐不谏正惲,与相应,有怨望语,免为庶人。

召拜成为郎,诸在位与惲厚善者,未央卫尉韦玄成、京兆尹张敞及孙会宗等,皆免官。

蔡义,河内温人也。

以明经给事大将军莫府。

家贫,常步行,资礼不逮众门下,好事者相合为义买犊车,令乘之。

数岁,迁补覆盎城门候。

久之,诏求能为《韩诗》者,征义待诏,久不进见。

义上疏曰:“臣山东草莱之人,行能亡所比,容貌不及众,然而不弃人伦者,窃以闻道于先师,自托于经术也。

愿赐清闲之燕,得尽精思于前。

”上召见义,说《诗》,甚说之,擢为光禄大夫给事中,进授昭帝。

数岁,拜为少府,迁御史大夫,代杨敝为丞相,封阳平侯。

又以定策安宗庙益封,加赐黄金二百斤。

义为丞相时年八十余,短小无须眉,貌似老妪,行步俯偻,常两吏扶夹乃能行。

时大将军光秉政,议者或言光置宰相不选贤,苟用可专制者。

光闻之,谓侍中左右及官属曰:“以为人主师当为宰相,何谓云云?

此语不可使天下闻也。

” 义为相四岁,薨,谥曰节侯。

无子,国除。

陈万年字幼公,沛郡相人也。

为郡吏,察举,至县令,迁广陵太守,以高弟入为右扶风,迁太仆。

万年廉平,内行修,然善事人。

赂遗外戚许、史,倾家自尽,尤事乐陵侯史高。

丞相丙吉病,中二千石上谒问疾。

遣家丞出谢,谢已皆去,万年独留,昏夜乃归。

及吉病甚,上自临,问以大臣行能。

吉荐于定国、杜延年及万年,万年竟代定国为御史大夫八岁,病卒。

子咸字子康,年十八,以万年任为郎。

有异材,抗直,数言事,刺讥近臣,书数十上,迁为左曹。

万年尝病,召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

万年大怒,欲仗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

”咸叩头谢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

”万年乃不复言。

万年死后,元帝擢咸为御史中丞,总领州郡奏事,课第诸刺史,内执法殿中,公卿以下皆敬惮之。

是时,中书令石显用事颛权,咸颇言显短,显等恨之。

时槐里令朱云残酷杀不辜,有司举奏,未下。

咸素善云,云从刺候,教令上书自讼。

于是石显微伺知之,白奏咸漏泄省中语,下狱掠治,减死,髡为城旦,因废。

成帝初即位,大将军王凤以咸前指言石显,有忠直节,奏请咸补长史。

迁冀州刺史,奉使称意,征为谏大夫。

复出为楚内史,北海、东郡太守。

坐为京兆尹王章所荐,章诛,咸免官。

起家复为南阳太守。

所居以杀伐立威,豪猾吏及大姓犯法,辄论输府,以律程作司空,为他臼木杵,舂不中程,或私解脱钳釱,衣服不如法,辄加罪笞。

督作剧,不胜痛,自绞死,岁数百千人,久者虫出腐烂,家不得收。

其治放严延年,其廉不知。

所居调发属县所出食物以自奉养,奢侈玉食。

然操持掾史,郡中长吏皆令闭门自敛,不得逾法。

公移敕书曰:“即各欲求索自快,是一郡百太守也,何得然哉!

”下吏畏之,豪强执报,令行禁止,然亦以此见废。

咸,三公子,少显名于朝廷,而薛宣、朱博、翟方进、孔光等仕宦绝在咸后,皆以廉俭先至公卿,而咸滞于郡守。

时,车骑将军王音辅政,信用陈汤。

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

”后竟征入为少府。

少府多宝物、属官,咸皆钩校,发其奸臧,没入辜榷财物。

官属及诸中宫黄门、钩盾、掖庭官吏,举奏按论,畏咸,皆失气。

为少府三岁,与翟方进有隙。

方进为丞相,奏:“咸前为郡守,所在残酷,毒螫加于吏民。

主守盗,受所监。

而官媚邪臣陈汤以求荐举。

苟得无耻,不宜处位。

”咸坐免。

顷之,红阳侯立举咸方正,为光禄大夫给事中,方进复奏免之。

后数年,立有罪就国,方进奏归咸故郡,以忧死。

郑弘字稚卿,泰山刚人也。

兄昌字次卿,亦好学,皆明经,通法律政事。

次卿为太原、涿郡太守,弘为南阳太守,皆著治迹,条教法度,为后所述。

次卿用刑罚深,不如弘平,迁淮阳相,以高第入为右扶风,京师称之。

代韦玄成为御史大夫。

六岁,坐与京房论议免,语在《房传》。

赞曰:所谓盐铁议者,起始元中,征文学贤良问以治乱,皆对愿罢郡国盐铁、酒榷均输,务本抑末,毋与天下争利,然后教化可兴。

御史大夫弘羊以为此乃所以安边竟,制四夷,国家大业,不可废也。

当时相诘难,颇有其议文。

至宣帝时,汝南桓宽次公治《公羊春秋》举为郎,至庐江太守丞,博通善属文,推衍盐铁之议,增广条目,极其论难,著数万言,亦欲以究治乱,成一家之法焉。

其辞曰:“观公卿贤良文学之议,‘异乎吾所闻’。

闻汝南朱生言,当此之时,英俊并进,贤良茂陵唐生、文学鲁国万生之徒六十有余人咸聚阙庭,舒六艺之风,陈治平之原,知者赞其虑,仁者明其施,勇者见其断,辩者骋其辞,龂龂焉,行行焉,虽未详备,斯可略观矣。

中山刘子推言王道,挢当世,反诸正,彬彬然弘博君子也。

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讥公卿,介然直而不挠,可谓不畏强圉矣。

桑大夫据当世,合时变,上权利之略,虽非正当,巨儒宿学不能自解,博物通达之士也。

然摄公卿之柄,不师古始,放于末利,处非其位,行非其道,果陨其性,以及厥宗。

车丞相履伊、吕之列,当轴处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

彼哉!

若夫丞相、御史两府之士,不能正议以辅宰相,成同类,长同行,阿意苟合,以说其上,‘斗筲之徒,何足选也!

’”

汉书·传·杨胡朱梅云传

〔班固〕 〔汉〕

杨王孙者,孝武时人也。

学黄、老之术,家业千余,厚自奉养生,亡所不致。

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

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

”其子欲默而不从,重废父命。

欲从之,心又不忍,乃往见王孙友人祁侯。

祁侯与王孙书曰:“王孙苦疾,仆迫从上祠雍,未得诣前。

愿存精神,省思虑,进医药,厚自持。

窃闻王孙先令裸葬,令死者亡知则已,若其有知,是戮尸地下,将裸见先人,窃为王孙不取也。

且《孝经》曰‘为之棺椁衣衾’,是亦圣人之遗制,何必区区独守所闻?

愿王孙察焉。

” 王孙报曰:“盖闻古之圣王,缘人情不忍其亲,故为制礼,今则越之,吾是以裸葬,将以矫世也。

夫厚葬诚亡益于死者,而俗人竞以相高,靡财单币,腐之地下。

或乃今日入而明日发,此真与暴骸于中野何异!

且夫死者,终生之化,而物之归者也。

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反其真也。

反真冥冥,亡形亡声,乃合道情。

夫饰外以华众,厚葬以隔真,使归者不得至,化者不得变,是使物各失其所也。

且吾闻之,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

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

其尸块然独处,岂有知哉?

裹以币帛,隔以棺椁,支体络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为枯腊,千载之后,棺椁朽腐,乃得归土,就其真宅。

由是言之,焉用久客!

昔帝尧之葬也,窾木为椟,葛藟为缄,其穿下不乱泉,上不泄殠。

故圣王生易尚,死易葬也。

不加功于亡用,不损财于亡谓。

今费财厚葬,留归隔至,死者不知,生者不得,是谓重惑。

于戏!

吾不为也。

” 祁侯曰:“善。

”遂裸葬。

胡建字子孟,河东人也。

孝武天汉中,守军正丞,贫亡车马,常步与走卒起居,所以尉荐走卒,甚得其心。

时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建欲诛之,乃约其走卒曰:“我欲与公有所诛,吾言取之则取,斩之则斩。

”于是当选士马日,监御史与护军诸校列坐堂皇上,建从走卒趋至堂皇下拜谒,因上堂皇,走卒皆上。

建指监御史曰:“取彼。

”走卒前曳下堂皇。

建曰:“斩之。

”遂斩御史。

护军诸校皆愕惊,不知所以。

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怀中,遂上奏曰:“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

今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私买卖以与士市,不立刚毅之心,勇猛之节,亡以帅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

用文吏议,不至重法。

《黄帝李法》曰:‘壁垒已定,穿窬不由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

’臣谨按军法曰:‘正亡属将军,将军有罪以闻,二千石以下行法焉。

’丞于用法疑,执事不诿上,臣谨以斩,昧死以闻。

”制曰:“《司马法》曰‘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何文吏也?

三王或誓于军中,欲民先成其虑也。

或誓于军门之外,欲民先意以待事也。

或将交刃而誓,致民志也。

’建又何疑焉?

”建由是显名。

后为渭城令,治甚有声。

值昭帝幼,皇后父上官将军安与帝姊盖主私夫丁外人相善。

外人骄恣,怨故京兆尹樊福,使客射杀之。

客臧公主庐,吏不敢捕。

渭城令建将吏卒围捕。

盖主闻之,与外人、上官将军多从奴客往,奔射追吏,吏散走。

主使仆射劾渭城令游徼伤主家奴。

建报亡它坐。

盖主怒,使人上书告建侵辱长公主,射甲舍门。

知吏贼伤奴,辟报故不穷审。

大将军霍光寝其奏。

后光病,上官氏代听事,下吏捕建,建自杀。

吏民称冤,至今渭城立其祠。

朱云字游,鲁人也,徙平陵。

少时通轻侠,借客报仇。

长八尺余,容貌甚壮,以勇力闻。

年四十,乃变节从博士白子友受《易》,又事前将军萧望之受《论语》,皆能传其业。

好倜傥大节,当世以是高之。

元帝时,琅邪贡禹为御史大夫,而华阴守丞嘉上封事,言“治道在于得贤,御史之官,宰相之副,九卿之右,不可不选。

平陵朱云,兼资文武,忠正有智略,可使以六百石秩试守御史大夫,以尽其能。

”上乃下其事问公卿。

太子少傅匡衡对,以为“大臣者,国家之股肱,万姓所瞻仰,明王所慎择也。

传曰下轻其上爵,贱人图柄臣,则国家摇动而民不静矣。

今嘉从守丞而图大臣之位,欲以匹夫徒步之人而超九卿之古,非所以重国家而尊社稷也。

自尧之用舜,文王于太公,犹试然后爵之,又况朱云者乎?

云素好勇,数犯法亡命,受《易》颇有师道,其行义未有以异。

今御史大夫禹洁白廉正,经术通明,有伯夷、史鱼之风,海内莫不闻知,而嘉猥称云,欲令为御史大夫,妄相称举,疑有奸心,渐不可长,宜下有司案验以明好恶。

”嘉竟坐之。

是时,少府五鹿充宗贵幸,为《梁丘易》。

自宣帝时善梁丘氏说,元帝好之,欲考其异同,令充宗与诸《易》家论。

充宗乘贵辩口,诸儒莫能与抗,皆称疾不敢会。

有荐云者,召入,摄■登堂,抗着而请,音动左右。

既论难,连拄五鹿君,故诸儒为之语曰:“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

”由是为博士。

迁杜陵令,坐故纵亡命,会赦,举方正,为槐里令。

时中书令石显用事,与充宗为党,百僚畏之。

唯御史中丞陈咸年少抗节,不附显等,而与云相结。

云数上疏,言丞相韦玄成容身保位,亡能往来,而咸数毁石显。

久之,有司考云,疑风吏杀人。

群臣朝见,上问丞相以云治行。

丞相玄成言云暴虐亡状。

时,陈咸在前,闻之,以语云。

云上书自讼,咸为定奏草,求下御史中丞。

事下丞相,丞相部吏考立其杀人罪。

云亡入长安,复与咸计议。

丞相具发其事,奏:“咸宿卫执法之臣,幸得进见,漏泄所闻,以私语云,为定奏草,欲令自下治,后知云亡命罪人,而与交通,云以故不得。

”上于是下咸、云狱,减死为城旦。

咸、云遂废锢,终无帝世。

至成帝时,丞相故安昌侯张禹以帝师位特进,甚尊重。

云上书求见,公卿在前。

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谓‘鄙夫不可与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

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

”上问:“谁也?

对曰:“安昌侯张禹。

”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讪上,廷辱师傅,罪死不赦。

”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

云呼曰:“臣得下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

未知圣朝何如耳?

”御史遂将云去。

于是左将军辛庆忌免冠解印绶,叩头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于世。

使其言是,不可诛。

其言非,固当容之。

臣敢以死争。

”庆忌叩头流血。

上意解,然后得已。

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

因而辑之,以旌直臣。

” 云自是之后不复仕,常居鄠田,时出乘牛车从诸生,所过皆敬事焉。

薛宣为丞相,云往见之。

宣备宾主礼,因留云宿,从容谓云曰:“在田野亡事,且留我东阁,可以观四方奇士。

”云曰:“小生乃欲相吏邪?

”宣不敢复言。

其教授,择诸生,然后为弟子。

九江严望及望兄子元,字仲,能传云学,皆为博士。

望至泰山太守。

云年七十余,终于家。

病不呼医饮药。

遗言以身服敛,棺周于身,士周于椁,为丈五坟,葬平陵东郭外。

梅福字子真,九江寿春人也。

少学长安,明《尚书》、《穀梁春秋》,为郡文学,补南昌尉。

后去官归寿春,数因县道上言变事,求假轺传,诣行在所条对急政,辄报罢。

是时,成帝委任大将军王凤,凤专势擅朝,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讥刺凤,为凤所诛。

王氏浸盛,灾异数见,群下莫敢正言。

福复上书曰: 臣闻箕子佯狂于殷,而为周陈《洪范》。

叔孙通遁秦归汉,制作仪品。

夫叔孙先非不忠也,箕子非疏其家而畔亲也,不可为言也。

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听言不求其能,举功不考其素。

陈平起于亡命而为谋主,韩信拔于行陈而建上将。

故天下之士云合归汉,争进奇异,知者竭其策,愚者尽其虑,勇士极其节,怯夫勉其死。

合天下之知,并天下之威,是以举秦如鸿毛,取楚若拾遗,此高祖所以亡敌于天下也。

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

当此之时,天下几平。

繇是言之,循高祖之法则治,不循则乱。

何者?

秦为亡道,削仲尼之迹,灭周公之轨,坏井田,除五等,礼废乐崩,王道不通,故欲行王道者莫能致其功也。

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厉志竭精以赴阙廷自衒鬻者不可胜数。

汉家得贤,于此为盛。

使孝武皇帝听用其计,升平可致。

于是积尸暴骨,快心胡、越,故淮南王安缘间而起。

所以计虑不成而谋议泄者,以众贤聚于本朝,故其大臣势陵不敢和从也。

方今布衣乃窥国家之隙,见间而起者,蜀郡是也。

及山阳亡徒苏令之群,蹈藉名都大郡,求党与,索随和,而亡逃匿之意。

此皆轻量大臣,亡所畏忌,国家之权轻,故匹夫欲与上争衡也。

士者,国之重器。

得士则重,失士则轻。

《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庙堂之议,非草茅所当言也。

臣诚恐身涂野草,尸并卒伍,故数上书求见,辄报罢。

臣闻齐桓之时有以九九见者,桓公不逆,欲以致大也。

今臣所言非特九九也,陛下距臣者三矣,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

昔秦武王好力,任鄙叩关自鬻。

缪公行伯,繇余归德。

今欲致天下之士,民有上书求见者,辄使诣尚书问其所言,言可采取者,秩以升斗之禄,赐以一束之帛。

若此,则天下之士发愤懑,吐忠言,嘉谋日闻于上,天下条贯,国家表里,烂然可睹矣。

夫以四海之广,士民之数,能言之类至众多也。

然其俊杰指世陈政,言成文章,质之先圣而不缪,施之当世合时务,若此者,亦亡几人。

故爵禄束帛者,天下之厎石,高祖所以厉世摩钝也。

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至秦则不然,张诽谤之罔,以为汉驱除,倒持泰阿,授楚其柄。

故诚能勿失其柄,天下虽有不顺,莫敢触其锋,此孝武皇帝所以辟地建功为汉世宗也。

今不循伯者之道,乃欲以三代选举之法取当时之士,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而不可得,亦已明矣。

故高祖弃陈平之过而获其谋,晋文召天王,齐桓用其仇,有益于时,不顾逆顺,此所谓伯道者也。

一色成体谓之醇,白黑杂合谓之驳。

欲以承平之法治暴秦之绪,犹以乡饮酒之礼理军市也。

今陛下既不纳天下之言,又加戮焉。

夫■鹊遭害,则仁鸟增逝。

愚者蒙戮,则知士深退。

间者愚民上疏,多触不急之法,或下廷尉,而死者众。

自阳朔以来,天下以言为讳,朝廷尤甚,群臣皆承顺上指,莫有执正。

何以明其然也?

取民所上书,陛下之所善,试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

”以此卜之,一矣。

故京兆尹王章资质忠直,敢面引廷争,孝元皇帝擢之,以厉具臣而矫曲朝。

及至陛下,戮及妻子。

且恶恶止其身,王章非有反畔之辜,而殃及家。

折直士之节,结谏臣之舌,群臣皆知其非,然不敢争,天下以言为戒,最国家之大患也。

愿陛下循高祖之轨,杜亡秦之路,数御《十月》之歌,留意《亡逸》之戒,除不急之法,下亡讳之诏,博鉴兼听,谋及疏贱,令深者不隐,远者不塞,所谓“辟四门,明四目”也。

且不急之法,诽谤之微者也。

“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

”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夺,外戚之权日以益隆,陛下不见其形,愿察其景。

建始以来,日食地震,以率言之,三倍春秋,水灾亡与比数。

阴盛阳微,金铁为飞,此何景也!

汉兴以来,社稷三危。

吕、霍、上官皆母后之家也,亲亲之道,全之为右,当与之贤师良傅,教以忠孝之道。

今乃尊宠其位,授以魁柄,使之骄逆,至于夷灭,此失亲亲之大者也。

自霍光之贤,不能为子孙虑,故权臣易世则危。

《书》曰:“毋若火,始庸庸。

”势陵于君,权隆于主,然后防之,亦亡及已。

上遂不纳。

成帝久亡继嗣,福以为宜建三统,封孔子之世以为殷后,复上书曰: 臣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政者职也,位卑而言高者罪也。

越职触罪,危言世患,虽伏质横分,臣之愿也。

守职不言,没齿身全,死之日,尸未腐而名灭,虽有景公之位,伏历千驷,臣不贪也。

故愿一登文石之陛,涉赤墀之途,当户牖之法坐,尽平生之愚虑。

亡益于时,有遗于世,此臣寝所以不安,食所以忘味也。

愿陛下深省臣言。

臣闻存人所以自立也,壅人所以自塞也。

善恶之报,各如其事。

昔者秦灭二周,夷六国,隐士不显,逸民不举,绝三绝,灭天道,是以身危子杀,厥孙不嗣,所谓壅人以自塞者也。

故武王克殷,未下车,存五帝之后,封殷于宋,绍夏于杞,明著三统,示不独有也。

是以姬姓半天下,迁庙之主,流出于户,所谓存人以自立者也。

今成汤不祀,殷人亡后,陛下继嗣久微,殆为此也。

《春秋经》曰:“宋杀其大夫。

”《穀梁传》曰:“其不称名姓,以其在祖位,尊之也。

”此言孔子故殷之后也,虽不正统,封其子孙以为殷后,礼亦宜之。

何者?

诸侯夺宗,圣庶夺适。

传曰“贤者子孙宜有土”而况圣人,又殷之后哉!

昔成王以诸侯礼葬周公,而皇天动威,雷风著灾。

今仲尼之庙不出阙里,孔氏子孙不免编户,以圣人而歆匹夫之祀,非皇天之意也。

今陛下诚能据仲尼之素功,以封其子孙,则国家必获其福,又陛下之名与天亡极。

何者?

追圣人素功,封其子孙,未有法也,后圣必以为则。

不灭之名,可不勉哉!

福孤远,又讥切王氏,故终不见纳。

初,武帝时,始封周后姬嘉为周子南君,至元帝时,尊周子南君为周承休侯,位次诸侯王。

使诸大夫博士求殷后,分散为十余姓,郡国往往得其大家,推求子孙,绝不能纪。

时,匡衡议,以为“王者存二王后,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统也。

其犯诛绝之罪者绝,而更封他亲为始封君,上承其王者之始祖。

《春秋》之义,诸侯不能守其社稷者绝。

今宋国已不守其统而失国矣,则宜更立殷后为始封君,而上承汤统,非当继宋之绝侯也,宜明得殷后而已。

今之故宋,推求其嫡,久远不可得。

虽得其嫡,嫡之先已绝,不当得立。

《礼记》孔子曰:‘丘,殷人也。

’先师所共传,宜以孔子世为汤后。

”上以其语不经,遂见寝。

至成帝时,梅福复言宜封孔子后以奉汤祀。

绥和元年,立二王后,推迹古文,以《左氏》、《穀梁》、《世本》、《礼记》相明,遂下诏封孔子世为殷绍嘉公。

语在《成纪》。

是时,福居家,常以读书养性为事。

至元始中,王莽颛政,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

其后,人有见福于会稽者,变名姓,为吴市门卒云。

云敞字幼孺,平陵人也。

师事同县吴章,章治《尚书经》为博士。

平帝以中山王即帝位,年幼,莽秉政,自号安汉公。

以平帝为成帝后,不得顾私亲,帝母及外家卫氏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师。

莽长子宇,非莽隔绝卫氏,恐帝长大后见怨。

宇与吴章谋,夜以血涂莽门,若鬼神之戒,冀以惧莽。

章欲因对其咎。

事发觉,莽杀宇,诛灭卫氏,谋所联及,死者百余人。

章坐要斩,磔尸东市门。

初,章为当世名儒,教授尤盛,弟子千余人,莽以为恶人党,皆当禁锢,不得仕宦。

门人尽更名他师。

敞时为大司徒掾,自劾吴章弟子,收抱章尸归,棺敛葬之,京师称焉。

车骑将军王舜高其志节,比之栾布,表奏以为掾,荐为中郎谏大夫。

莽篡位,王舜为太师,复荐敞可辅职。

以病免。

唐林言敞可典郡,擢为鲁郡大尹。

更始时,安车征敞为御史大夫,复病免去,卒于家。

赞曰:“昔仲尼称不得中行,则思狂狷。

观杨王孙之志,贤于秦始皇远矣。

世称朱云多过其实,故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亡是也。

”胡建临敌敢断,武昭于外。

斩伐奸隙,军旅不队。

梅福之辞,合于《大雅》,虽无老成,尚有典刑。

殷监不远,夏后所闻。

遂从所好,全性市门。

云敞之义,著于吴章,为仁由己,再入大府,清则濯缨,何远之有?

汉书·传·霍光金日磾传

〔班固〕 〔汉〕

霍光字子孟,票骑将军去病弟也。

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皃私通而生去病。

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

久之,少皃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

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

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

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

”中孺扶报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

”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

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稍迁诸曹、侍中。

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

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

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

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

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

”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

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磾。

”日磾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

”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

明日,武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

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

先是,后元元年,侍中仆射莽何罗与弟重合侯通谋为逆,时,光与金日磾、上官桀等共诛之,功未录。

武帝病,封玺书曰:“帝崩发书以从事。

”遗诏封金日磾为秺侯,上官桀为安阳侯,光为博陆侯,皆以前捕反者功封。

时,卫尉王莽子男忽侍中,扬语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

群儿自相贵耳。

”光闻之,切让王莽,莽鸩杀忽。

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

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

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

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

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

”光甚谊之。

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

众庶莫不多光。

光与左将军桀结婚相亲,光长女为桀子安妻。

有女年与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婕妤,数月立为皇后。

父安为票骑将军,封桑乐侯。

光时休沐出,桀辄入代光决事。

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

公主内行不修,近幸河间丁外人。

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许。

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

长主大以是怨光。

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

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

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繇是与光争权。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

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为国兴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

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

”又引:“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

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

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

”候司光出沐日奏之。

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

书奏,帝不肯下。

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

上问:“大将军安在?

”左将军桀时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

”有诏召大将军。

光入,免冠顿首谢,上曰:“将军冠。

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

”光曰:“陛下何以知之?

”上曰:“将军之广明都郎,属耳。

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

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

”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听。

后桀党有谮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

”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

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

燕王、盖主皆自杀。

光威震海内。

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讫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

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特广陵王。

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

光内不自安。

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

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

”言合光意。

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

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

既至,即位,行淫乱。

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

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

”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不?

”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

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

”光乃引延年给事中,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

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

”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

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

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

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

今日之议,不得旋踵。

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

”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

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

”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

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

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

王曰:“何为?

”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

”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

”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

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

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

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

”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

”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

”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其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

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

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太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

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一海内者,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

孝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臣敞等议,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典丧。

服斩縗,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

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

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

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

自之符玺取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

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

”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

会下还,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

发长安厨三太牢具祠阁室中,祀已,与从官饮啖。

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官、桂宫,弄彘斗虎。

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

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

太后曰:“止!

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

”王离席伏。

尚书令复读曰: 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缓、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

变易节上黄旄以赤。

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

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

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

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复诏太官趣具,无关食盐。

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

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

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

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

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使人簿责胜,缚嘉系狱。

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

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

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

《诗》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

’五辟之属,莫大不孝。

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

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

”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谊、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庙。

臣敞等昧死以闻。

皇太后诏曰:“可。

”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

”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

”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

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

”起就乘舆副车。

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

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

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

”光涕泣而去。

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

”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

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

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

广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刺王反诛,其子不在议中。

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号皇曾孙在民间,咸称述焉。

光遂复与丞相敞等上奏曰:“《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

’大宗亡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

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

臣昧死以闻。

”皇太后诏曰:“可。

”光遣宗正刘德至曾孙家尚冠里,洗沐赐御衣,太仆以軨猎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

已而光奉上皇帝玺绶,谒于高庙,是为孝宣皇帝。

明年,下诏曰:“夫褒有德,赏元功,古今通谊也。

大司马、大将军光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宗庙。

其以河北、东武阳益封光万七千户。

”与故所食凡二万户。

赏赐前后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

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邻胡、越兵。

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

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

光自后元秉持万机,及上即位,乃归政。

上廉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

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

光秉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病笃,车驾自临问光病,上为之涕泣。

光上书谢恩曰:“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票骑将军去病祀。

”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

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

太中大夫任宣与侍御史五人持节护丧事。

中二千石治莫府冢上。

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

东园温明,皆如乘舆制度。

载光尸柩以辒辌车,黄屋在纛,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

谥曰宣成侯。

发三河卒穿复士,起冢祠堂。

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如旧法。

既葬,封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

天子思光功德,下诏曰:“故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有余年,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遭大难,躬秉谊,率三公、九卿、大夫定万世册,以安社稷,天下蒸庶咸以康宁。

功德茂盛,朕甚嘉之。

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无有所与,功如萧相国。

”明年夏,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

复下诏曰:“宣成侯光宿卫忠正,勤劳国家,善善及后世,其封光兄孙中郎将云为冠阳侯。

” 禹既嗣为博陆侯,太夫人显改光时所自造茔制而侈大之。

起三出阙,筑神道,北临昭灵,南出承恩,盛饰祠室,辇阁通属永巷,而幽良人婢妾守之。

广治第室,作乘舆辇,加画绣茵冯,黄金涂,韦絮荐轮,侍婢以五采丝挽显,游戏第中。

初,光爱幸监奴冯子都,常与计事,及显寡居,与子都乱。

而禹、山亦并缮治第宅,走马驰逐平乐馆。

云当朝请,数称病私出,多从宾客,张围猎黄山苑中,使苍头奴上朝谒,莫敢谴者。

而显及诸女,昼夜出入长信宫殿中,亡期度。

宣帝自在民间闻知霍氏尊盛日久,内不能善。

光薨,上始躬亲朝政,御史大夫魏相给事中。

显谓禹、云、山:“女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今大夫给事中,他人一间,女能复自救邪?

”后两家奴争道,霍氏奴入御史府,欲踏大夫门,御史为叩头谢,乃去。

人以谓霍氏,显等始知忧。

会魏大夫为丞相,数燕见言事。

平恩侯与侍中金安上等径出入省中。

时,霍山自若领尚书,上令吏民得奏封事,不关尚书,群臣进见独往来,于是霍氏甚恶之。

宣帝始立,立微时许妃为皇后。

显爱小女成君,欲遣之,私使乳医淳于衍行毒药杀许后,因劝光内成君,代立为后,语在《外戚传》。

始,许后暴崩,吏捕诸医,劾衍侍疾亡状不道,下狱。

吏簿问急,显恐事败,即具以实语光。

光大惊,欲自发举,不忍,犹与。

会奏上,因署衍勿论。

光薨后,语稍泄。

于是上始闻之而未察,乃徙光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为光禄勋,次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出为安定太守。

数月,复出光姊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为蜀郡太守,群孙婿中郎将王汉为武威太守。

顷之,复徙光长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

更以禹为大司马,冠小冠,亡印绶,罢其右将军屯兵官属,特使禹官名与光俱大司马者。

又收范明友度辽将军印绶,但为光禄勋。

及光中女婿赵平为散骑、骑都尉、光禄大夫将屯兵,又收平骑都尉印绶。

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兵,悉易以所亲信许、史子弟代之。

禹为大司马,称病。

禹故长史任宣候问,禹曰:“我何病?

县官非我家将军不得至是,今将军坟墓未干,尽外我家,反任许、史,夺我印绶,令人不省死。

”宣见禹恨望深,乃谓曰:“大将军时何可复行!

持国权柄,杀生在手中。

廷尉李种、王平、左冯翊贾胜胡及车丞相女婿少府徐仁皆坐逆将军意下狱死。

使乐成小家子得幸将军,至九卿封侯。

百官以下但事冯子都、王子方等,视丞相亡如也。

各自有时,今许、史自天子骨肉,贵正宜耳。

大司马欲用是怨恨,愚以为不可。

”禹默然。

数日,起视事。

显及禹、山、云自见日侵削,数相对啼泣,自怨。

山曰:“今丞相用事。

县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以公田赋与贫民,发扬大将军过失。

又诸儒生多窭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仇之,今陛下好与诸儒生语,人人自使书对事,多言我家者。

尝有上书言大将军时主弱臣强,专制擅权,今其子孙用事,昆弟益骄恣,恐危宗庙,灾异数见,尽为是也。

其言绝痛,山屏不奏其书。

后上书者益黠,尽奏封事,辄下中书令出取之,不关尚书,益不信人。

”显曰:“丞相数言我家,独无罪乎?

”山曰:“丞相廉正,安得罪?

我家昆弟诸婿多不谨。

又闻民间讠雚言霍氏毒杀许皇后,宁有是邪?

”显恐急,即具以实告山、云、禹。

山、云、禹惊曰:“如是,何不早告禹等!

县官离散斥逐诸婿,用是故也。

此大事,诛罚不小,奈何?

”于是始有邪谋矣。

初,赵平客石夏善为天官,语平曰:“荧惑守御星,御星,太仆奉车都尉也,不黜则死。

”平内忧山等。

云舅李竟所善张赦见云家卒卒,谓竟曰:“今丞相与平恩侯用事,可令太夫人言太后,先诛此两人。

移徙陛下,在太后耳。

”长安男子张章告之,事下廷尉。

执金吾捕张赦、石夏等,后有诏止勿捕。

山等愈恐,相谓曰:“此县官重太后,故不竟也。

然恶端已见,又有弑许后事,陛下虽宽仁,恐左右不听,久之犹发,发即族矣,不如先也。

”遂令诸女各归报其夫,皆曰:“安所相避?

” 会李竟坐与诸侯王交通,辞语及霍氏,有诏云、山不宜宿卫,免,就第。

光诸女遇太后无礼,冯子都数犯法,上并以为让,山、禹等甚恐,显梦第中井水溢流庭下,灶居树上,又梦大将军谓显曰:“知捕儿不?

亟下捕之。

”第中鼠暴多,与人相触,以尾画地。

鸮数鸣殿前树上。

第门自坏。

云尚冠里宅中门亦坏。

巷端人共见有人居云屋上,彻瓦投地,就视,亡有,大怪之。

禹梦车骑声正讠雚来捕禹,举家忧愁。

山曰:“丞相擅减宗庙羔、菟、蛙,可以此罪也。

”谋令太后为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友、邓广汉承太后制引斩之,因废天子而立禹。

约定未发,云拜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

山又坐写秘书,显为上书献城西第,八马千匹,以赎山罪。

书报闻,会事发觉,云、山、明友自杀,显、禹、广汉等捕得。

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

唯独霍后废处昭台宫,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

上乃下诏曰:“乃者东织室令史张赦使魏郡豪李竟报冠阳侯云谋为大逆,朕以大将军故,抑而不扬,冀其自新。

今大司马博陆侯禹与母宣成侯夫人显及从昆弟子冠阳侯云、乐平侯山诸姊妹婿谋为大逆,欲诖误百姓。

赖宗庙神灵,先发得,咸伏其辜,朕甚悼之。

诸为霍氏所诖误,事在丙申前,未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

男子张章先发觉,以语期门董忠,忠告在曹杨惲,惲告侍中金安上。

惲召见对状,后章上书以闻。

侍中史高与金安上建发其事,言无入霍氏禁闼,卒不得遂其谋,皆雠有功。

封章为博成侯,忠高昌侯,惲平通侯,安上都成侯,高乐陵侯。

” 初,霍氏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

夫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

侮上者,逆道也。

在人之右,众必害之。

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

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

”乃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至亡。

”书三上,辄报闻。

其后霍氏诛灭,而告霍氏者皆封。

人为徐生上书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傍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

主人嘿然不应。

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

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

人谓主人曰:‘乡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

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亡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耶?

’主人乃寤而请之,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

乡使福说得行,则国亡裂土出爵之费,臣亡逆乱诛灭之败。

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

”上乃赐福帛十匹,后以为郎。

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

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 至成帝时,为光置守冢百家,吏卒奉词焉。

元始二年,封光从父昆弟曾孙阳为博陆侯,千户。

金日磾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也。

武帝元狩中,票骑将军霍去病将兵击匈奴右地,多斩首,虏获休屠王祭天金人。

其夏,票骑复西过居延,攻祁连山,大克获。

于是单于怨昆邪、休屠居西方多为汉所破,召其王欲诛之。

昆邪、休屠恐,谋降汉。

休屠王后悔,昆邪王杀之,并将其众降汉。

封昆邪王为列侯。

日磾以父不降见杀,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时年十四矣。

久之,武帝游宴见马,后宫满侧。

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窃视,至日磾独不敢。

日磾长八尺二寸,容貌甚严,马又肥好,上异而问之,具以本状对。

上奇焉,即日赐汤沐衣冠,拜为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

日磾既亲近,未尝有过失,上甚信爱之,赏赐累千金,出则骖乘,入侍左右。

贵戚多窃怨,曰:“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

”上闻,愈厚焉。

日磾母教诲两子,甚有法度,上闻而嘉之。

病死,诏图画于甘泉宫,署曰“休屠王阏氏”。

日磾每见画常拜,乡之涕泣,然后乃去。

日磾子二人皆爱,为帝弄儿,常在旁侧。

弄儿或自后拥上项,日磾在前,见而目之。

弄儿走且啼曰:“翁怒。

”上谓日磾“何怒吾儿为?

”其后弄儿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磾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儿。

弄儿即日磾长子也。

上闻之大怒,日磾顿首谢,具言所以杀弄儿状。

上甚哀,为之泣,已而心敬日磾。

初,莽何罗与江充相善,及充败卫太子,何罗弟通用诛太子时力战得封。

后上知太子冤,乃夷灭充宗族党与。

何罗兄弟惧及,遂谋为逆。

日磾视其志意有非常,心疑之,阴独察其动静,与俱上下。

何罗亦觉日磾意,以故久不得发。

是时,上行幸林光宫,日磾小疾卧庐。

何罗与通及小弟安成矫制夜出,共杀使者,发兵。

明旦,上未起,何罗亡何从外入。

日磾奏厕心动,立入坐内户下。

须臾,何罗袖白刃从东箱上,见日磾,色变,走趋卧内欲入,行触宝瑟,僵。

日磾得抱何罗,因传曰:“莽何罗反!

”上惊起,左右拔刃欲格之,上恐并中日磾,止勿格。

日磾捽胡投何罗殿下,得禽缚之,穷治,皆伏辜。

由是著忠孝节。

日磾自在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

赐出宫女,不敢近。

上欲内其女后宫,不肯。

其笃慎如此,上尤奇异之。

及上病,属霍光以辅少主,光让日磾。

日磾曰:“臣外国人,且使匈奴轻汉。

”于是遂为光副。

光以女妻日磾嗣子赏。

初,武帝遗诏以讨莽何罗功封日磾为秺侯,日磾以帝少不受封。

辅政岁余,病困,大将军光白封日磾,卧授印绶。

一日,薨,赐葬具冢地,送以轻车介士,军陈至茂陵,谥曰敬侯。

日磾两子,赏、建,俱侍中,与昭帝略同年,共卧起。

赏为奉车,建驸马都尉。

及赏嗣侯,佩两绶。

上谓霍将军曰:“金氏兄弟两人不可使俱两绶邪?

”霍光对曰:“赏自嗣父为侯耳。

”上笑曰:“侯不在我与将军乎?

”光曰:“先帝之约,有功乃得封侯。

”时年俱八九岁。

宣帝即位,赏为太仆,霍氏有事萌牙,上书去妻。

上亦自哀之,独得不坐。

元帝时为光禄勋,薨,亡子,国除。

元始中继绝世,封建孙当为秺侯,奉日磾后。

初,日磾所将俱降弟伦,字少卿,为黄门郎,早卒。

日磾两子贵,及孙则衰矣。

而伦后嗣遂盛,子安上始贵显封侯。

安上字子侯,少为侍中,惇笃有智,宣帝爰之。

颇与发举楚王廷寿反谋,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后霍氏反,安上传禁门闼,无内霍氏亲属,封为都成侯,至建章卫尉。

薨,赐冢茔杜陵,谥曰敬侯。

四子,常、敞、岑、明。

岑、明皆为诸曹、中郎将,常光禄大夫。

元帝为太子时,敞为中庶子,幸有宠,帝即位,为骑都尉光禄大夫、中郎将侍中。

元帝崩,故事,近臣皆随陵为园郎,敞以世名忠孝,太后诏留侍成帝,为奉车水衡都尉,至卫尉。

敞为人正直,敢犯颜色,左右惮之,唯上亦难焉。

病甚,上使使者问所欲,以弟岑为托。

上召岑,拜为使主客。

敞子涉本为左曹,上拜涉为侍中,使待幸绿车载送卫尉舍。

须臾卒。

敞三子,涉、参、饶。

涉明经俭节,诸儒称之。

成帝时为侍中、骑都尉,领三辅胡、越骑。

哀帝即位,为奉车都尉,至长信少府。

而参使匈奴,匈奴中郎将、越骑校尉、关内都尉,安定、东海太守。

饶为墟骑校尉。

涉两子,汤、融,皆侍中、诸曹、将、大夫。

而涉之从父弟钦举明经,为太子门大夫,哀帝即位,为太中大夫给事中,钦从父弟迁为尚书令,兄弟用事。

帝祖母傅太后崩,钦使护作,职办,擢为泰山、弘农太守,著威名。

平帝即位,征为大司马司直、京兆尹。

帝年幼,选置师友,大司徒孔光以明经高行为孔氏师,京兆尹金钦以家世忠孝为金氏友。

徙光禄大夫、侍中,秩中二千石,封都成侯。

时,王莽新诛平帝外家卫氏,召明礼少府宗伯凤入说为人后之宜,白令公卿、将军、侍中、朝臣并听,欲以内厉平帝而外塞百姓之议。

钦与族昆弟秺侯当俱封。

初,当曾祖父日磾传子节侯赏,而钦祖父安上传子夷侯常,皆亡子,国绝,故莽封钦、当奉其后。

当母南即莽母功显君同产弟也。

当上南大行为太夫人。

钦因缘谓当:“诏书陈日磾功,亡有赏语。

当名为以孙继祖也,自当为父、祖父立庙。

赏故国君,使大夫主其祭。

”时,甄邯在旁,庭叱钦,因劾奏曰:“钦幸得以通经术,超擢侍帷幄,重蒙厚恩,封袭爵号,知圣朝以世有为人后之谊。

前遭故定陶太后背本逆天,孝哀不获厥福,乃者吕宽、卫宝复造奸谋,至于返逆,咸伏厥辜。

太皇太后惩艾悼惧,逆天之咎,非圣诬法,大乱之殃,诚欲奉承天心,遵明圣制,专一为后之谊,以安天下之命,数临正殿,延见群臣,讲习《礼经》。

孙继祖者,谓亡正统持重者也。

赏见嗣日磾,后成为君,持大宗重,则《礼》所谓‘尊祖故敬宗’,大宗不可以绝者也。

钦自知与当俱拜同谊,即数扬言殿省中,教当云云。

当即如其言,则钦亦欲为父明立庙而不入夷侯常庙矣。

进退异言,颇惑众心,乱国大纲,开祸乱原,诬祖不孝,罪莫大焉。

尤非大臣所宜,大不敬。

秺侯当上母南为太夫人,失礼不敬。

”莽白太后,下四辅、公卿、大夫、博士、议郎,皆曰:“钦宜以时即罪。

”谒者召钦诣诏狱,钦自杀。

邯以纲纪国体,亡所阿私,忠孝尤著,益封千户。

更封长信少府涉子右曹汤为都成侯。

汤受封日,不敢还归家,以明为人后之谊。

益封为后,莽复用钦弟遵,封侯,历九卿位。

赞曰:霍光以结发内侍,起于阶闼之间,确然秉志,谊形于主。

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当庙堂,拥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权制敌,以成其忠。

处废置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遂匡国家,安社稷。

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

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淫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昔霍叔封于晋,晋即河东,光岂其苗裔乎!

金日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而以笃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

本以休屠作金人为祭天主,故因赐姓金氏云。

汉书·传·武五子传

〔班固〕 〔汉〕

孝武皇帝六男。

卫皇后生戾太子,赵婕妤生孝昭帝,王夫人生齐怀王闳,李姬生燕刺王旦、广陵厉王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

戾太子据,元狩元年立为皇太子,年七岁矣。

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为立禖,使东方朔、枚皋作禖祝。

少壮,诏受《公羊春秋》,又从瑕丘江公受《穀梁》。

及冠就宫,上为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多以异端进者。

元鼎四年,纳史良娣,产子男进,号曰史皇孙。

武帝末,卫后宠衰,江充用事,充与太子及卫氏有隙,恐上晏驾后为太子所诛,会巫蛊事起,充因此为奸。

是时,上春秋高,意多所恶,以为左右皆为蛊道祝诅,穷治其事。

丞相公孙贺父子,阳石、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

语在《公孙贺》、《江充传》。

充典治巫蛊,既知上意,白言宫中有蛊气,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

上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

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

时上疾,辟暑甘泉宫,独皇后、太子在。

太子召问少傅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

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

”太子急,然德言。

征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为使者收捕充等。

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

御史章赣被创突亡。

自归甘泉。

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告令百官日江充反。

乃斩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

遂部宾客为将率,与丞相刘屈氂等战。

长安中扰乱,言太子反,以故众不附。

太子兵败,亡,不得。

上怒甚,群下忧惧,不知所出。

壶关三老茂上书曰:“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

故天平地安,阴阳和调,物乃茂成。

父慈母爱,室家之中子乃孝顺。

阴阳不和,则万物夭伤。

父子不和,则室家丧亡。

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

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于瞽叟。

孝已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

何者?

积毁之所生也。

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适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

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

太子进则不得上见,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

《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

恺悌君子,无信谗言。

谗言罔极,交乱四国。

’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其罪固宜。

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

臣闻子胥尽忠而忘其号,比干尽仁而遗其身,忠臣竭诚不顾鈇钺之诛以陈其愚,志在匡君安社稷也。

《诗》云:‘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

臣不胜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阙下。

”书奏,天子感寤。

太子之亡也,东至湖,臧匿泉鸠里。

主人家贫,常卖屦以给太子。

太子有故人在湖,闻其富赡,使人呼之而发觉。

吏围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脱,即入室距户自经。

山阳男子张富昌为卒,足踏开户,新安令史李寿趋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斗死,皇孙二人皆并遇害。

上既伤太子,乃下诏曰:“盖行疑赏,所以申信也。

其封李寿为干阝侯,张富昌为题侯。

” 久之,巫蛊事多不信。

上知太子惶恐无他意,而车千秋复讼太子冤,上遂擢千秋为丞相,而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上,及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为北地太守,后族。

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

天下闻而悲之。

初,太子有三男一女,女者平舆侯嗣子尚焉。

及太子败,皆同时遇害。

卫后、史良悌葬长安城南。

史皇孙、皇孙妃王夫人及皇女孙葬广明。

皇孙二人随太子者,与太子并葬湖。

太子有遗孙一人,史皇孙子,王夫人男,年十八即尊位,是为孝宣帝,帝初即位,下诏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号谥,岁时祠,其议谥,置园邑。

”有司奏请。

“《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义也。

陛下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制礼不逾闲。

谨行视孝昭帝所为故皇太子起位在湖,史良娣冢在博望苑北,亲史皇孙位在广明郭北。

谥法曰‘谥者,行之迹也’,愚以为亲谥宜曰悼,母曰悼后,比诸侯王国,置奉邑三百家。

故皇太子谥曰戾,置奉邑二百家。

史良娣曰戾夫人,置守冢三十家。

园置长丞,周卫奉守如法。

”以湖阌乡邪里聚为戾园,长安白亭东为戾后园,广明成乡为悼园。

皆改葬焉。

后八岁,有司复言:“《礼》‘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

悼园宜称尊号曰皇考,立庙,因园为寝,以时荐享焉。

益奉园民满千六百家,以为奉明县。

尊戾夫人曰戾后,置园奉邑,及益戾园各满三百家。

” 齐怀王闳与燕王旦、广陵王胥同日立,皆赐策,各以国土风俗申戒焉,曰:“惟元狩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闳为齐王,曰:‘乌呼!

小子闳,受兹青社。

朕承天序,惟稽古,建尔国家,封于东土,世为汉藩辅。

乌呼!

念哉,共朕之诏。

惟命于不常,人之好德,克明显光。

义之不图,俾君子怠。

悉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

厥有愆不臧,乃凶于乃国,而害于尔躬。

呜呼!

保国乂民,可不敬与!

王其戒之!

”闳母王夫人有宠,闳尤爱幸,立八年,薨,无子,国除。

燕刺王旦赐策曰:“呜呼!

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

呜呼!

薰鬻氏虐老兽心,以奸巧边甿。

朕命将率,租征厥罪。

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帅,降旗奔师。

薰鬻徙域,北州以妥。

悉尔心,毋作怨,毋作棐德,毋乃废备。

非教士不得从征。

王其戒之!

” 旦壮大就国,为人辩略,博学经书、杂说,好星历、数术、倡优、射猎之事,招致游士。

及卫太子败,齐怀王又薨,旦自以次第当立,上书求入宿卫。

上怒,下其使狱。

后坐臧匿亡命,削良乡、安次、文安三县。

武帝由是恶旦,后遂立少子为太子。

帝崩,太子立,是为孝昭帝,赐诸侯王玺书。

旦得书,不肯哭,曰:“玺书封小。

京师疑有变。

”遣幸臣寿西长、孙纵之、王孺等之长安,以问礼仪为名。

王孺见执金吾广意,问:“帝崩所病?

立者谁子?

年几岁?

”广意言:“待诏五莋宫,宫中讠雚言帝崩,诸将军共立太子为帝,年八九岁,葬时不出临。

”归以报王。

王曰:“上弃群臣,无语言,盖主又不得见,甚可怪也。

”复遣中大夫至京师上书言:“窃见孝武皇帝躬圣道,孝宗庙,慈爱骨肉,和集兆民,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威武洋溢,远方执宝而朝,增郡数十,斥地且倍,封泰山,禅梁父,巡狩天下,远方珍物陈于太庙,德甚休盛,请立庙郡国。

”奏报闻。

时大将军霍光秉政,褒赐燕王钱三千万,益封万三千户。

旦怒曰:“我当为帝,何赐也!

”遂与宗室中山哀王子刘长、齐孝王孙刘泽等结谋,诈言以武帝时受诏,得职吏事,修武备,备非常。

长于是为旦命令群臣曰:“寡人赖先帝休德,获奉北藩,亲受明诏,职吏事,领库兵,饬武备,任重职大,夙夜兢兢,子大夫将何以规佐寡人?

且燕国虽小,成周之建国也,上自召公,下及昭、襄,于今千载,岂可谓无贤哉?

寡人束带听朝三十余年,曾无闻焉。

其者寡人之不及与?

意亦子大夫之思有所不至乎?

其咎安在?

方今寡人欲挢邪防非,章闻扬和,抚慰百姓,移风易俗,厥路何由?

子大夫其各悉心以对,寡人将察焉。

” 群臣皆免冠谢。

郎中成轸谓旦曰:“大王失职,独可起而索,不可坐而得也。

大王一起,国中虽女子皆奋臂随大王。

”旦曰:“前高后时,伪立子弘为皇帝,诸侯交手事之八年。

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迎立文帝,天下乃知非孝惠子也。

我亲武帝长子,反不得立,上书请立庙,又不听。

立者疑非刘氏。

” 即与刘泽谋为奸书,言少帝非武帝子,大臣所共立,天下宜共伐之。

使人传行郡国,以摇动百姓。

泽谋归发兵临淄,与燕王俱起。

旦遂招来郡国奸人,赋敛铜铁作甲兵,数阅其车骑材官卒,建旌旗鼓车,旄头先驱,郎中侍从者着貂羽,黄金附蝉,皆号侍中。

旦从相、中尉以下,勒车骑,发民会围,大猎文安县,以讲士马,须期日。

郎中韩义等数谏旦,旦杀义等凡十五人。

会<缶并>侯刘成知泽等谋,告之青州刺史隽不疑,不疑收捕泽以闻。

天子遣大鸿胪丞治,连引燕王。

有诏勿治,而刘泽等伏诛。

益封<缶并>侯。

久之,旦姊鄂邑盖长公主、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霍光争权有隙,皆知旦怨光,即私与燕交通。

旦遣孙纵之等前后十余辈,多赍金宝走马,赂遗盖主。

上官桀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等皆与交通,数记疏光过失与旦,令上书告之。

桀欲从中下其章。

旦闻之,喜,上疏曰:“昔秦据南面之位,制一世之命,威服四夷,轻弱骨肉,显重异族,废道任刑,无恩宗室。

其后尉佗入南夷,陈涉呼楚泽,近狎作乱,内外俱发,赵氏无炊火焉。

高皇帝览踪迹,观得失,见秦建本非是,故改其路,规土连城,布王子孙,是以支叶扶疏,异姓不得间也。

今陛下承明继成,委任公卿,群臣连与成朋,非毁宗室,肤受之诉,日骋于廷,恶吏废法立威,主恩不及下究。

臣闻武帝使中郎将苏武使匈奴,见留二十年不降,还亶为典属国。

今大将军长史敞无劳,为搜粟都尉。

又将军都郎羽林,道上移跸,太官先置。

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之变。

” 是时,昭帝年十四,觉其有诈,遂亲信霍光,而疏上官桀等。

桀等因谋共杀光,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

旦置驿书,往来相报,许立桀为王,外连郡国豪杰以千数。

旦以语相平,平曰:“大王前与刘泽结谋,事未成而发觉者,以刘泽素夸,好侵陵也。

平闻左将军素轻易,车骑将军少而骄,臣恐其如刘泽时不能成,又恐既成,反大王也。

”旦曰:“前日一男子诣阙,自谓故太子,长安中民趣乡之,正讠雚不可止,大将军恐,出兵陈之,以自备耳。

我帝长子,天下所信,何忧见反?

”后谓群臣:“盖主报言,独患大将军与右将军王莽。

今右将军物故,丞相病,幸事必成,征不久。

”令群臣皆装。

是时天雨,虹下属宫中饮井水,井水竭。

厕中豕群出,坏大官灶。

乌鹊斗死。

鼠舞殿端门中。

殿上户自闭,不可开。

天火烧城门。

大风坏宫城楼,折拔树木。

流星下堕。

后姬以下皆恐。

王惊病,使人祠葭水、台水。

王客吕广等知星,为王言“当有兵围城,期在九月、十月,汉当有大臣戮死者”。

语具在《五行志》。

王愈忧恐,谓广等曰:“谋事不成,妖祥数见,兵气且至,奈何?

”会盖主舍人父燕仓知其谋,告之,由是发觉。

丞相赐玺书,部中二千石逐捕孙纵之及左将军桀等,皆伏诛。

旦闻之,召相平曰:“事败,遂发兵乎?

”平曰:“左将军已死,百姓皆知之,不可发也。

”王忧懑,置酒万载宫,会宾客、群臣、妃妾坐饮。

王自歌曰:“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横术何广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

”华容夫人起舞曰:“发纷纷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

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

裴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

”坐者皆泣。

有赦令到,王读之,曰:“嗟乎!

独赦吏民,不赦我。

”因迎后姬诸夫人之明光殿,王曰:“老虏曹为事当族!

”欲自杀。

左右曰:“党得削国,幸不死。

”后姬夫人共啼泣止王。

会天子使使者赐燕王玺书曰:“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

先日诸吕阴谋大逆,刘氏不绝若发,赖绛侯等诛讨贼乱,尊立孝文,以安宗庙,非以中外有人,表里相应故邪?

樊、郦、曹、灌,携剑推锋,从高皇帝垦灾除害,耘锄海内,当此之时,头如蓬葆,勤苦至矣,然其赏不过封侯。

今宗室子孙曾无暴衣露冠之劳,裂地而王之,分财而赐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逆悖之心,无忠爱之义。

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乎!

” 旦得书,以符玺属医工长,谢相二千石:“奉事不谨,死矣。

”即以绶自绞。

后夫人随旦自杀者二十余人。

天子加恩,赦王太子建为庶人,赐旦谥曰刺王。

旦立三十八年而诛,国除。

后六年,宣帝即位,封旦两子,庆为新昌侯,贤为安定侯。

又立故太子建,是为广阳顷王,二十九年薨。

子穆王舜嗣,二十一年薨。

子思王璜嗣,二十年薨。

子嘉嗣。

王莽时,皆废汉藩王为家人,嘉独以献符命封扶美侯,赐姓王氏。

广陵厉王胥赐策曰:“呜呼!

小子胥,受兹赤社,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世为汉藩辅。

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

扬州保强,三代要服,不及以正。

’呜呼!

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毋迩宵人,惟法惟则!

《书》云‘臣不作福,不作威’,靡有后羞。

王其戒之!

” 胥壮大,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

动作无法度,故终不得为汉嗣。

昭帝初立,益封胥万三千户,元凤中入朝,复益万户,赐钱二千万,黄金二千斤,安车驷马宝剑。

及宣帝即位,封胥四子圣、曾、宝、昌皆为列侯,又立胥小子弘为高密王。

所以褒赏甚厚。

始,昭帝时,胥见上年少无子,有觊欲心。

而楚地巫鬼,胥迎女巫李女须,使下神祝诅。

女须泣曰:“孝武帝下我。

”左右皆伏。

言“吾必令胥为天子”。

胥多赐女须钱,使祷巫山。

会昭帝崩,胥曰:“女须良巫也!

”杀牛塞祷。

及昌邑王征,复使巫祝诅之。

后王废,胥浸信女须等,数赐予钱物。

宣帝即位,胥曰:“太子孙何以反得立?

”复令女须祝诅如前。

又胥女为楚王延寿后弟妇,数相馈遗,通私书。

后延寿坐谋反诛,辞连及胥。

有诏勿治,赐胥黄金前后五千斤,它器物甚众。

胥又闻汉立太子,谓姬南等曰:“我终不得立矣。

”乃止不诅。

后胥子南利侯宝坐杀人夺爵,还归广陵,与胥姬左修奸。

事发觉,系狱,弃市。

相胜之奏夺王射陂草田以赋贫民,奏可。

胥复使巫祝诅如前。

胥宫园中枣树生十余茎,茎正赤,叶白如素。

池水变赤,鱼死。

有鼠昼立舞王后廷中。

胥谓姬南等曰:“枣水鱼鼠之怪甚可恶也。

”居数月,祝诅事发觉,有司按验,胥惶恐,药杀巫及宫人二十余人以绝口。

公卿请诛胥,天子遣廷尉、大鸿胪即讯。

胥谢曰:“罪死有余,诚皆有之。

事久远,请归思念具对。

”胥既见使者还,置酒显阳殿。

召太子霸及子女董訾、胡生等夜饮,使所幸八子郭昭君、家人子赵左君等鼓瑟歌舞。

王自歌曰:“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

奉天期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

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

何用为乐心所喜,出入无悰为乐亟。

蒿里召兮郭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

”左右悉更涕泣奏酒,至鸡鸣时罢。

胥谓太子霸曰:“上遇我厚,今负之甚。

我死,骸骨当暴。

幸而得葬,薄之,无厚也。

”即以绶自绞死。

及八子郭昭君等二人皆自杀。

天子加恩,赦王诸子皆为庶人,赐谥曰厉王。

立六十四年而诛,国除。

后七年,元帝复立胥太子霸,是为孝王,十三年薨。

子共王意嗣,三年薨。

子哀王护嗣,十六年薨,无子,绝。

后六年,成帝复立孝王子守,是为靖王,立二十年薨。

子宏嗣,王莽时绝。

初,高密哀王弘本始元年以广陵王胥少子立,九年薨。

子顷王章嗣,三十三年薨。

子怀王宽嗣,十一年薨。

子慎嗣,王莽时绝。

昌邑哀王髆,天汉四年立,十一年薨,子贺嗣。

立十三年,昭帝崩,无嗣,大将军霍光征王贺典丧。

玺书曰:“制诏昌邑王: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征王,乘七乘传诣长安邸。

”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

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

郎中令龚遂谏王,令还郎谒者五十余人。

贺到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

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

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

安乐告遂,遂入问贺,贺曰:“无有。

”遂曰:“即无有,何爱一善以毁行义!

请收属吏,以湔洒大王。

”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

贺到霸上,大鸿胪效迎,驺奉乘舆车。

王使仆寿成御,郎中令遂参乘。

旦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

此长安东郭门也。

”贺曰:“我嗌痛,不能哭。

”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

”且至未央宫东阙,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宜下车,乡阙西面伏。

哭尽哀止。

”王曰:“诺。

”到,哭如仪。

王受皇帝玺绶,袭尊号。

即位二十七日,行淫乱。

大将军光与群臣议,白孝昭皇后,废贺归故国,赐汤沐邑二千户,故王家财物皆与贺。

及哀王女四人各赐汤沐邑千户。

语在《霍光传》。

国除,为山阳郡。

初,贺在国时,数有怪。

尝见白犬,高三尺,无头,其颈以下似人,而冠方山冠。

后见熊,左右皆莫见。

又大鸟飞集宫中。

王知,恶之,辄以问郎中令遂。

遂为言其故,语在《五行志》。

王卬天叹曰:“不祥何为数来!

”遂叩头曰:“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说。

夫国之存亡,岂在臣言哉?

愿王内自揆度。

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王之所行中《诗》一篇何等也?

大王位为诸侯王,行污于庶人,以存难,以亡易,宜深察之。

”后又血污王坐席,王问遂,遂叫然号曰:“宫空不久,祅祥数至。

血者,阴忧象也。

宜畏慎自省。

”贺终不改节。

居无何,征。

既即位,后王梦青蝇之矢积西阶东,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发视之,青蝇矢也。

以问遂,遂曰:“陛下,之《诗》不云乎?

‘营营青蝇,至于藩。

恺悌君子,毋信谗言。

’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

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

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

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

臣当先逐矣。

”贺不用其言,卒至于废。

大将军光更尊立武帝曾孙,是为孝宣帝。

即位,心内忌贺,元康二年遣使者赐山阳太守张敞玺书曰:“制诏山阳太守:其谨备盗贼,察往来过客。

毋下所赐书!

”敞于是条奏贺居处,著其废亡之效,曰:“臣敞地节三年五月视事,故昌邑王居故宫,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闭大门,开小门,廉吏一人为领钱物市买,朝内食物,它不得出入。

督盗一人别主徼循,察往来者。

以王家钱取卒,迾宫清中备盗贼。

臣敞数遣丞吏行察。

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视居处状,故王年二十六七,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痿,行步不便。

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佩玉环,簪笔持牍趋谒。

臣敞与坐语中庭,阅妻子奴婢。

臣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昌邑多枭。

’故王应曰:‘然。

前贺西至长安,殊无枭。

复来,东至济阳,乃复闻枭声。

’臣敞阅至子女持辔,故王跪曰:‘持辔母,严长孙女也。

’臣敞故知执金吾严延年字长孙,女罗紨,前为故王妻。

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

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女。

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财物簿。

臣敞前书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张修等十人,无子,又非姬,但良人,无官名,王薨当罢归。

太傅豹等擅留,以为哀王园中人,所不当得为,请罢归。

’故王闻之曰:‘中人守园,疾者当勿治,相杀伤者当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罢之?

’其天资喜由乱亡,终不见仁义,如此。

后丞相御史以臣敞书闻,奏可。

皆以遣。

”上由此知贺不足忌。

其明年春,乃下诏曰:“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

其封故昌邑王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

”侍中卫尉金安上上书言:“贺,天之所弃,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

贺嚚顽放废之人,不宜得奉宗庙朝聘之礼。

”奏可。

贺就国豫章。

数年,扬州刺史柯奏贺与故太守卒史孙万世交通,万世问贺:“前见废时,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乎?

”贺曰:“然。

失之。

”万世又以贺且王豫章,不久为列侯。

贺曰:且然,非所宜言。

”有司案验,请逮捕。

制曰:“削户三千。

”后薨。

豫章太守廖奏言:“舜封象于有鼻,死不为置后,以为暴乱之人不宜为太祖。

海昏侯贺死,上当为后者子充国。

充国死,复上弟奉亲。

奉亲复死,是天绝之也。

陛下圣仁,于贺甚厚,虽舜于象无以加也。

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

愿下有司议。

”议皆以为不宜为立嗣,国除。

元帝即位,复封贺子代宗为海昏侯,传子至孙,今见为侯。

赞曰:巫蛊之祸,岂不哀哉!

此不唯一江充之辜,亦有天时,非人力所致焉。

建元六年,蚩尤之旗见,其长竟天。

后遂命将出征,略取河南,建置朔方。

其春,戾太子生。

自是之后,师行三十年,兵所诛屠夷灭死者不可胜数。

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子父皆败。

故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何独一嬖臣哉!

秦始皇即位三十九年,内平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暴骨长城之下,头卢相属于道,不一日而无兵。

由是山东之难兴,四方溃而逆秦。

秦将吏外畔,贼臣内发,乱作萧墙,祸成二世。

故曰“兵犹火也,弗戢必自焚”,信矣。

是以仓颉作书,“止”“戈”为“武”。

圣人以武禁暴整乱,止息兵戈,非以为残而兴纵之也。

《易》曰:“天子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

君子履信思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也。

”故车千秋指明蛊情,章太子之冤。

千秋材知未必能过人也,以其销恶运,遏乱原,因衰激极,道迎善气,传得天人之祐助云。

汉书·传·司马迁传

〔班固〕 〔汉〕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

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后也。

当宣王时,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

司马氏世典周史。

惠、襄之间,司马氏适晋。

晋中军随会奔魏,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

其在卫者,相中山。

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

在秦者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

错孙蕲,事武安君白起。

而少梁更名夏阳。

蕲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

蕲孙昌,为秦王铁官。

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

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

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

昌生毋怿,毋怿为汉市长。

毋怿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

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

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

”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

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详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叙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叙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

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

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澹足万物。

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徙,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随。

如此,则主劳而臣佚。

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黜聪明,释此而任术。

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

神形蚤衰,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孝令,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

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纪纲。

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

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尧、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

饭土簋,歠土刑,粝梁之食,藜藿之羹。

夏日葛衣,冬日鹿裘。

”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

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率。

故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

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也。

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

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不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

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不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剸决于名,时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

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

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

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

不为物先后,故能为万物主。

有法无法,因时为业。

有度无度,因物兴舍。

故曰“圣人不巧,时变是守”。

虚者,道之常也。

因者,君之纲也。

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

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款。

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

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

乃合大道,混混冥冥。

光耀天下,复反无名。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

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

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合,故圣人重之。

由此观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俱。

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

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

年十岁则诵古文。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

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

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还报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发愤且卒。

而子迁适反,见父于河、洛之间。

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

自上世尝显功名虞、夏,典天官事。

后世中衰,绝于予乎?

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

命也夫!

予死,尔必为太史。

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

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

夫天下称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大王、王季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

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

”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鐀之书。

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记。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攘焉!

”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为何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

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经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礼》,纲纪人伦,故长于行。

《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

《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

《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差以豪氂,谬以千里’。

故‘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渐久矣’。

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诛死之罪。

其实皆为善为之,而不知其义,被之空言不敢辞。

夫不通礼义之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以天下大过予之,受而不敢辞。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

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

汤、武之降,诗人歌之。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汉兴已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且士贤能矣,而不用,有国者耻也。

主上明圣,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且余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 于是论次其文。

十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累绁。

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夫!

身亏不用矣。

”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五帝本纪》第一,《夏本纪》第二,《殷本纪》第三,《周本纪》第四,《秦本纪》第五,《始皇本纪》第六,《项羽本纪》第七,《高祖本纪》第八,《吕后本纪》第九,《孝文本纪》第十,《孝景本纪》第十一,《今上本纪》第十二。

《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诸侯年表》第二,《六国年表》第三,《秦楚之际月表》第四,《汉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间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

《礼书》第一,《乐书》第二,《律书》第三,《历书》第四,《天官书》第五,《封禅书》第六,《河渠书》第七,《平准书》第八。

《吴太伯世家》第一,《齐太公世家》第二,《鲁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陈杞世家》第六,《卫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晋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郑世家》第十二,《赵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韩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陈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荆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绛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

《伯夷列传》经一,《管晏列传》第二,《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司与穰苴列传》第四,《孙子吴起列传》第五,《伍子胥列传》第六,《仲尼弟子列传》第七,《商君列传》第八,《苏秦列传》第九,《张仪列传》第十,《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穰侯列传》第十二,《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平原虞卿列传》第十五,《孟尝君列传》第十六,《魏公子列传》第十七,《春申君列传》第十八,《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乐毅列传》第二十,《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田单列传》第二十二,《鲁仲连列传》第二十三,《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刺客列传》第二十六,《李斯列传》第二十七,《蒙恬列传》第二十八,《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黥布列传》第三十一,《淮阴侯韩信列传》第三十二,《韩王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田儋列传》第三十四,《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张丞相仓列传》第三十六,《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傅靳崩阝成侯列传》第三十八,《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爰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田叔列传》第四十四,《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传》第四十七,《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平津主父列传》第五十一,《匈奴列传》第五十二,《南越列传》第五十三,《闽越列传》第五十四,《朝鲜列传》第五十五,《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循吏列传》第五十九,《汲郑列传》第六十,《儒林列传》第六十一,《酷吏列传》第六十二,《大宛列传》第六十三,《游侠列传》第六十四,《佞幸列传》第六十五,《滑稽列传》第六十六,《日者列传》第六十七,《龟策列传》第六十八,《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惟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

周道既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图籍散乱。

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

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谊、韩错明申、朝,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

太史公仍父子相继■其职,曰:“于戏!

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

至于周,复典之。

故司马氏世主天宫,至于余乎,钦念哉!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

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

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

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

序略,以拾遗补蓺,成一家言,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杂语,臧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圣君子。

第七十,迁之自叙云尔。

而十篇缺,有录无书。

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

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迁书,责以古贤臣之义。

迁报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

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

仆非敢如是也。

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

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

”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

何则?

士为知已用,女为说己容。

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

请略陈固陋。

阙然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

爱施者,仁之端也。

取予者,义之符也。

耻辱者,勇之决也。

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故祸莫忄朁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

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也,所从来远矣!

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

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

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

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

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

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

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

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

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

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嗟乎!

嗟乎!

如仆,尚何言哉!

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

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赵公家之难,斯已奇矣。

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

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冒白刃,北首争死敌。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

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

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

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攻亦足以暴于天下。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

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

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

悲夫!

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

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

素所自树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

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何者?

积威约之势也。

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且西伯,伯也,拘牖里。

李斯,相也,具五刑。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

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

季布为朱家钳奴。

灌夫受辱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

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势也。

强弱,形也。

审矣,曷足怪乎!

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

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

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

虽累百世,垢弥甚耳!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

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

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只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迁既死后,其书稍出。

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惲祖述其书,遂宣布焉。

王莽时,求封迁后,为史通子。

赞曰: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

至孔氏■之,上断唐尧,下讫秦缪。

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

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异同为《国语》。

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

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

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

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

其言秦、汉,详矣。

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

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

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

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乌呼!

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

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

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汉书·传·张骞李广利传

〔班固〕 〔汉〕

张骞,汉中人也,建元中为郎。

时,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而怨匈奴,无与共击之。

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

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陇西。

径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

单于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

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

”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居匈奴西,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

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欲何之。

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道送我。

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

”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道译,抵康居。

康居传致大月氏。

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夫人为王。

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饶,少寇,志安乐。

又自以远远汉,殊无报胡之心。

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

留岁余,单于死,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

拜骞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

堂邑父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

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语皆在《西域传》。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安得此?

’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

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

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

其民乘象以战。

其国临大水焉。

’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西南。

今身毒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

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

少北,则为匈奴所得。

从蜀,宜径,又无寇。

”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俗,而兵弱,贵汉财物。

其北则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

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

天子欣欣以骞言为然。

乃令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

其北方闭氐、莋,南方闭巂、昆明。

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

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滇越,而蜀贾间出物者或至焉,于是汉以求大复道始通滇国。

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罢之。

及骞言可以通大夏,及复事西南夷。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

是岁,元朔六年也。

后二年,骞为卫尉,与李广俱出右北平击匈奴。

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而骞后期当斩,赎为庶人。

是岁,骠骑将军破匈奴西边,杀数万人,至祁连山。

其秋,浑邪王率众降汉,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

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

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

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

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

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

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

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

及壮,以其父民众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

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

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

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

大月氏复西走,徒大夏地。

昆莫略其众,因留居,兵稍强,会单于死,不肯复朝事匈奴。

匈奴遣兵击之,不胜,益以为神而远之。

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

蛮夷恋故地,又贪汉物,诚以此时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其势宜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

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

”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国。

骞既至乌孙,致赐谕指,未能得其决。

语在《西域传》。

骞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

乌孙发道译送骞,与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

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拜为大行。

岁余,骞卒。

后岁余,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

然骞凿空,诸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是信之。

其后,乌孙竟与汉结婚。

初,天子发书《易》,曰“神马当从西北来”。

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

及得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马”,宛马曰“天马”云。

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

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犛靬、条支、身毒国。

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

其后益习而衰少焉。

汉率一岁中使者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

是时,汉既灭越,蜀所通西南夷皆震,请吏。

置牂柯、越巂、益州、沈黎、文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

乃遣使岁十余辈,出此初郡,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物。

于是汉发兵击昆明,斩首数万。

后复遣使,竟不得通。

语在《西南夷传》。

自骞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

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无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

来还不能无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复按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

使端无穷,而轻犯法。

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相效。

其使皆私县官赍物,欲贱市以私其利。

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

汉使乏绝,责怨,至相攻击。

楼兰、姑师小国,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

而匈奴奇兵又时时遮击之。

使者争言外国利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

于是天子遣从票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以击胡,胡皆去。

明年,击破姑师,虏楼兰王。

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

而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犛靬眩人献于汉,天子大说。

而汉使穷河源,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赏赐,厚具饶给之,以览视汉富厚焉。

大角氐,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名各仓库府臧之积,欲以见汉广大,倾骇之。

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角氐奇戏岁增变,其益兴,自此始。

而外国使更来更去。

大宛以西皆自恃远,尚骄恣,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

汉使往既多,其少从率进孰于天子,言大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示汉使。

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待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

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有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

汉使数百人为辈来,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

且贰师马,宛宝马也。

”遂不肯予汉使。

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

宛中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

”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王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

天子大怒。

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破宛矣。

”天子以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乃以李广利为将军,伐宛。

骞孙猛,字子游,有俊才,元帝时为光禄大夫,使匈奴,给事中,为石显所谮。

自杀。

李广利,女弟李夫人有宠于上,产昌邑哀王。

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

故浩侯王恢使道军。

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

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

比至郁成,士财有数千,皆饥罢。

攻郁成城,郁成距之,所杀伤甚众。

贰师将军与左右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

”引而还。

往来二岁,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

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而患饥。

人少,不足以拔宛。

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

”天子闻之,大怒,使使遮玉门关,曰:“军有敢入,斩之。

”贰师恐,因留屯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余于匈奴,公卿议者皆愿罢宛军,专力攻胡。

天子业出兵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渐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轮台易苦汉使,为外国笑。

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

赦囚徒扞寇盗,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

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赍粮,兵弩甚设。

天下骚动,转相奉伐宛,五十余校尉。

宛城中无井,汲城外流水,于是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穴其城。

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

而发天下七科适,及载糒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

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马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

至轮台,轮台不下,攻数日,屠之。

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兵到者三万。

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兵走入保其城。

贰师欲攻郁成城,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其水原,移之,则宛固已忧困。

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

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

宛大恐,走入中城,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

”宛贵人谋曰:“王毋寡匿善马,杀汉使。

今杀王而出善马,汉兵宜解。

即不,乃力战而死,未晚也。

”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王。

持其头,遣人使贰师,约曰:“汉无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

即不听我,我尽杀善马,康居之救又且至。

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

孰计之,何从?

”是时,康居候视汉兵尚盛,不敢进。

贰师闻宛城中新得汉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

计以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不许,则坚守,而康居候汉兵罢来救宛,破汉军必矣。

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

宛乃出其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汉军。

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而立宛贵人之故时遇汉善者名昧蔡为宛王,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罢而引归。

初,贰师起孰煌西,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分为数军,从南北道。

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余人别至郁成,城守不肯给食。

申生去大军二百里,负而轻之,攻郁成急。

郁成窥知申生军少,晨用三千人攻杀申生等,数人脱亡,走贰师。

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降。

其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

康居闻汉已破宛,出郁成王与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

四人相谓“郁成,汉所毒,今生将,卒失大事。

”欲杀,莫适先击。

上邽骑士赵弟拔剑击斩郁成王。

桀等遂追及大将军。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击宛。

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不肯前。

贰师将军之东,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入贡献,见天子,因为质焉。

军还,入玉门者万余人,马千余匹。

后行,非乏食,战死不甚多,而将吏贪,不爱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众。

天子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乃下诏曰:“匈奴为害久矣,今虽徙幕北,与旁国谋共要绝大月氏使,遮杀中郎将江、故雁门守攘。

危须以西及大宛皆合约杀期门车令、中郎将朝及身毒国使,隔东西道。

贰师将军广利征讨厥罪,伐胜大宛。

赖天之灵,从溯河山,涉流沙,通西海,山雪不积,士大夫径度,获王首虏,珍怪之物毕陈于阙。

其封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又封斩郁成王者赵弟为新畤侯。

军正赵始成功最多,为光禄大夫。

上官桀敢深入,为少府。

李哆有计谋,为上党太守。

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

奋行者官过其望,以适过行者皆黜其劳。

士卒赐直四万钱。

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

后十一岁,征和三年,贰师复将七万骑出五原,击匈奴,度郅居水。

兵败,降匈奴,为单于所杀。

语在《匈奴传》。

赞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高二千五百里余,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

自张骞使大夏之后,穷河原,恶睹所谓昆仑者乎?

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

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放哉!

汉书·传·杜周传

〔班固〕 〔汉〕

杜周,南阳杜衍人也。

义纵为南阳太守,以周为爪牙,荐之张汤,为廷尉史。

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多。

奏事中意,任用,与减宣更为中丞者十余岁。

周少言重迟,而内深次骨。

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抵放张汤,而善候司。

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

上所欲释,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

客有谓周曰:“君为天下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

”周曰:“三尺安出哉?

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

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

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余人。

郡吏大府举之延尉,一岁至千余章。

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小者数十人。

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

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掠笞定之。

于是闻有逮证,皆亡匿。

狱久者至更数赦十余岁而相告言,大氐尽诋以不道,以上延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有余万。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逐捕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上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

始周为廷史,有一马,及久任事,列三公,而两子夹河为郡守,家訾累巨万矣。

治皆酷暴,唯少子延年行宽厚云。

延年字幼公,亦明法律。

昭帝初立,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延年三公子,吏材有余,补军司空。

始元四年,益州蛮夷反,延年以校尉将南阳士击益州,还,为谏大夫。

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盖主、燕王谋为逆乱。

假稻田使者燕仓知其谋,以告大司农杨敞。

敝惶惧,移病,以语延年。

延年以闻,桀等伏辜。

延年封为建平侯。

延年本大将军霍光吏,首发大奸,有忠节,由是擢为太仆、右曹、给事中。

光持刑罚严,延年辅之以宽。

治燕王狱时,御史大夫桑弘羊子迁亡,过父故吏侯史吴。

后迁捕得,伏法。

会赦,侯史吴自出系狱,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杂治反事,皆以为桑迁坐父谋反而侯史吴臧之,非匿反者,乃匿为随者也。

即以赦令除吴罪。

后侍御史治实,以桑迁通经术,知父谋反而不谏争,与反者身无异。

侯史吴故三百石吏,首匿迁,不与庶人匿随从者等,吴不得赦。

奏请复治,劾廷尉、少府纵反者。

少府徐仁即丞相车千秋女婿也,故千秋数为侯史吴言。

恐光不听,千秋即召中二千石、博士会公车门,议问吴法。

议者知大将军指,皆执吴为不道。

明日,千秋封上众议,光于是以千秋擅召中二千石以下,外内异言,遂下延尉平、少府仁狱。

朝廷皆恐丞相坐之。

延年乃奏记光争,以为“吏纵罪人,有常法,今更诋吴为不道,恐于法深。

又丞相素无所守持,而为好言于下,尽其素行也。

至擅召中二千石,甚无状。

延年愚,以为丞相久故,及先帝用事,非有大故,不可弃也。

间者民颇言狱深,吏为峻诋,今丞相所议,又狱事也,如是以及丞相,恐不合众心。

群下讠雚哗,庶人私议,流言四布,延年窃重将军失此名于天下也!

”光以廷尉、少府弄法轻重,皆论弃市,而不以及丞相,终与相竟。

延年论议持平,合和朝廷,皆此类也。

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数为大将军光言:“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年岁宜应。

”光纳其言,举贤良,议罢酒榷、盐、铁,皆自延年发之。

吏民上书言便宜,有异,辄下延年平处复奏。

言可官试者,至为县令,或丞相、御史除用,满岁以状闻,或抵其罪法,常与两府及廷尉分章。

昭帝末,寝疾,征天下名医,延年典领方药。

帝崩,昌邑王即位,废,大将军光、车骑将军张安世与大臣议所立。

时,宣帝养于掖廷,号皇曾孙,与延年中子佗相爱善,延年知曾孙德美,劝光、安世立焉。

宣帝即位,褒赏大臣,延年以定策安宗庙,益户二千三百,与始封所食邑凡四千三百户。

诏有司论定策功:大司马大将军光功德过太尉绛侯周勃。

车骑将军安世、丞相杨敞功比丞相陈平。

前将军韩增、御史大夫蔡谊功比颍阴侯灌婴。

太仆杜延年功比朱虚侯刘章。

后将军赵充国、大司农田延年、少府史乐成功比典客刘揭,皆封侯益土。

延年为人安和,备于诸事,久典朝政,上任信之,出即奉驾,入给事中,居九卿位十余年,赏赐赂遗,訾数千万。

霍光薨后,子禹与宗族谋反,诛。

上以延年霍氏旧人,欲退之,而丞相魏相奏延年素贵用事,官职多奸。

遣吏考案,但得苑马多死,官奴婢乏衣食,延年坐免官,削户二千。

后数月,复召拜为北地太守。

延年以故九卿外为边吏,治郡不进,上以玺书让延年。

延年乃选用良吏,捕击豪强,郡中清静。

居岁余,上使谒者赐延年玺书,黄金二千斤,徙为西河太守,治甚有名。

五凤中,征入为御史大夫。

延年居父官府,不敢当旧位,坐卧皆易其处。

是时,四夷和,海内平,延年视事三岁,以老病乞骸骨,天子优之,使光禄大夫持节赐延年黄金百斤、酒,加致医药,延年遂称病笃。

赐安车驷马,罢就第。

后数月薨,谥曰敬侯,子缓嗣。

缓少为郎,本始中以校尉从蒲类将军击匈奴,还为谏大夫,迁上谷都尉,雁门太守。

父延年薨,征视丧事,拜为太常,治诸陵县,每冬月封具狱日,常去酒省食,官属称其有恩。

元帝初即位,谷贵民流,永光中西羌反,缓辄上书入钱、谷以助用,前后数百万。

缓六弟,五人至大官,少弟熊历五郡二千石、三州牧刺史,有能名,唯中弟钦官不至而最知名。

钦字子夏,少好经书,家富而目偏盲,故不好为吏。

茂陵杜邺与钦同姓字,俱以材能称京师,故衣冠谓钦为“盲杜子夏”以相别。

钦恶以疾见诋,乃为小冠,高广财二寸,由是京师更谓钦为“小冠杜子夏”,而邺为“大冠杜子夏”云。

时,帝舅大将军王凤以外戚辅政,求贤知自助。

凤父顷侯禁与钦兄缓相善,故凤深知钦能,奏请钦为大将军军武库令。

职闲无事,钦所好也。

钦为人深博有谋。

自上为太子时,以好色闻,及即位,皇太后诏采良家女。

钦因是说大将军凤曰:“礼壹娶九女,所以极阳数,广嗣重祖也。

必乡举求窈窕,不问华色,所以助德理内也。

娣侄虽缺不复补,所以养寿塞争也。

故后妃有贞淑之行,则胤嗣有贤圣之君。

制度有威仪之节,则人君有寿考之福。

废而不由,则女德不厌。

女德不厌,则寿命不究于高年。

《书》云:‘或四三年’,言失欲之生害也。

男子五十,好色未衰。

妇人四十,容貌改前。

以改前之容侍于未衰之年,而不以礼为制,则其原不可救而后徕异态。

后徕异态,则正后自疑而支庶有间适之心。

是以晋献被纳谗之谤,申生蒙无罪之辜。

今圣主富于春秋,未有适嗣,方乡术入学,未亲后妃之议。

将军辅政,宜因始初之隆,建九女之制,详择有行义之家,求淑女之质,毋必有色声音技能,为万世大法。

夫少,戒之在色,《小卞》之作,可为寒心。

唯将军常以为忧。

” 凤白之太后,太后以为故事无有。

钦复重言:“《诗》云:‘殷监不远,在夏后氏之世’。

刺戒者至迫近,而省听者常怠忽,可不慎哉!

前言九女,略陈其祸福,甚可悼惧,窃恐将军不深留意。

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

迹三代之季世,览宗、宣之飨国,察近属之符验,祸败曷常不由女德?

是以佩玉晏鸣,《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

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也。

夫君亲寿尊,国家治安,诚臣子至愿,所当勉之也。

《易》曰:‘正其本,万物理。

’凡事论有疑未可立行者,求之往古则典刑无,考之来今则吉凶同,卒摇易之则民心惑,若是者诚难施也。

今九女之制,合于往古,无害于今,不逆于民心,至易行也,行之至有福也,将军辅政而不蚤定,非天下之所望也。

唯将军信臣子之愿,念《关雎》之思,逮委政之隆,及始初清明,为汉家建无穷之基,诚难以忽,不可以遴。

”凤不能自立法度,循故事而已。

会皇太后女弟司马君力与钦兄子私通,事上闻,钦惭惧,乞骸骨去。

后有日蚀、地震之变,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士,合阳侯梁放举钦。

钦上对曰:“陛下畏天命,悼变异,延见公卿,举直言之士,将以求天心,迹得失也。

臣钦愚戆,经术浅薄,不足以奉大对。

臣闻日蚀、地震,阳微阴盛也。

臣者,君之阴也。

子者,父之阴也。

妻者,夫之阴也。

夷狄者,中国之阴也。

《春秋》日蚀三十六,地震五,或夷狄侵中国,或政权在臣下,或妇乘夫,或臣子背君父,事虽不同,其类一也。

臣窃观人事以考变异,则本朝大臣无不自安之人,外戚亲属无乖刺之心,关东诸侯无强大之国,三垂蛮夷无逆理之节。

殆为后宫。

何以言之?

日以戊申蚀。

时加未。

戊未,土也。

土者,中宫之部也。

其夜地震未央宫殿中,此必适妾将有争宠相害而为患者,唯陛下深戒之。

变感以类相应,人事失于下,变象见于上。

能应之以德,则异咎消亡。

不能应之以善,则祸败至。

高宗遭雊雉之戒,饬己正事,享百年之寿,殷道复兴,要在所以应之。

应之非诚不立,非信不行。

宋景公,小国之诸侯耳,有不忍移祸之诚,出人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

以陛下圣明,内推至诚,深思天变,何应而不感?

何摇而不动?

孔子曰:‘仁远乎哉!

’唯陛下正后妾,抑女宠,防奢泰,去佚游,躬节俭,亲万事,数御安车,由辇道,亲二宫之饔膳,致晨昏之定省。

如此,即尧、舜不足与比隆,咎异何足消灭?

如不留听于庶事,不论材而授位,殚天下之财以奉淫侈,匮万姓之力以从耳目,近谄谀之人而远公方,信谗贼之臣以诛忠良,贤俊失在岩穴,大臣怨于不以,虽无变异、社稷之忧也。

天下至大,万事至众,祖业至重,诚不可以佚豫为,不可以奢泰持也。

唯陛下忍无益之欲,以全众庶之命。

臣钦愚戆,言不足采。

” 其夏,上尽召直言之士诣白虎殿对策,策曰:“天地之道何贵?

王者之法何如?

《六经》之义何上?

人之行何先?

取人之术何以?

当世之治何务?

各以经对。

” 钦对曰:“臣闻天道贵信,地道贵贞。

不信不贞,万物不生。

生,天地之所贵也。

王者承天地之所生,理而成之,昆虫草木靡不得其所。

王者法天地,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

克己就义,恕以及人,《六经》之所上也。

不孝,则事君不忠,莅官不敬,战陈无勇,朋友不信。

孔子曰:‘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孝,人行之所先也。

观本行于乡党,考功能于官职,达观其所举,富观其所予,穷观其所不为,乏观其所不取,近观其所为主,远观其所主。

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

’取人之术也。

殷因于夏尚质,周因于殷尚文,今汉家承周、秦之敝,宜抑文尚质,废奢长俭,表实去伪。

孔子曰‘恶紫之夺朱’,当世治之所务也。

臣窃有所忧,言之则拂心逆指,不言则渐日长,为祸不细,然小臣不敢废道而求从,违忠而耦意。

臣闻玩色无厌,必生好憎之心。

好憎之心生,则爱宠偏于一人。

爱宠偏于一人,则继嗣之路不广,而嫉妒之心兴矣。

如此,则匹妇之说,不可胜也。

唯陛下纯德普施,无欲是从,此则众庶咸说,继嗣日广,而海内长安。

万事之是非何足备言!

” 钦以前事病,赐帛罢,后为议郎,复以病免。

征诣大将军莫府,国家政谋,凤常与钦虑之。

数称达名士王骏、韦安世、王延世等,救解冯野王、王尊、胡常之罪过,及继功臣绝世,填抚四夷,当世善政,多出于钦者。

见凤专政泰重,戒之曰:“昔周公身有至圣之德,属有叔父之亲,而成王有独见之明,无信谗之听,然管、蔡流言而周公惧。

穰侯,昭王之舅也,权重于秦,威震邻敌,有旦莫偃伏之爱,心不介然有间,然范雎起徒步,由异国,无雅信,开一朝之说,而穰侯就封。

及近者武安侯之见退,三事之迹,相去各数百岁,若合符节,甚不可不察。

愿将军由周公之谦惧,损穰侯之威,放武安之欲,毋使范雎之徒得间其说。

” 顷之,复日蚀,京兆尹王章上封事求见,果言凤专权蔽主之过,宜废勿用,以应天变。

于是天子感悟,召见章,与议,欲退凤。

凤甚忧惧,钦令凤上疏谢罪,乞骸骨,文指甚哀。

太后涕泣为不食。

上少而亲倚凤,亦不忍废,复起凤就位。

凤心惭,称病笃,欲遂退。

钦复说之曰:“将军深悼辅政十年,变异不已,故乞骸骨,归咎于身,刻己自责,至诚动众,愚知莫不感伤。

虽然,是无属之臣,执进退之分,絜其去就之节者耳,非主上所以待将军,非将军所以报主上也。

昔周公虽老,犹在京师,明不离成周,示不忘王室也。

仲山父异姓之臣,无亲于宣,就封于齐,犹叹息永怀,宿夜徘徊,不忍远去,况将军之于主上,主上之与将军哉!

夫欲天下治安变异之意,莫有将军,主上照然知之,故攀援不遣,《书》称‘公毋困我!

’唯将军不为四国流言自疑于成王,以固至忠。

”凤复起视事。

上令尚书劾奏京兆尹章,章死诏狱。

语在《元后传》。

章既死,众庶冤之,以讥朝廷。

钦欲救其过,复说凤曰:“京兆尹章所坐事密,吏民见章素好言事,以为不坐官职,疑其以日蚀见对有所言也。

假令章内有所犯,虽陷正法,事不暴扬,自京师不晓,况于远方。

恐天下不知章实有罪,而以为坐言事也。

如是,塞争引之原,损宽明之德。

钦愚以为宜因章事举直言极谏,并见郎从官展尽其章,加于往前,以明示四方,使天下咸知主上圣明,不以言罪下也。

若此,则流言消释,疑惑著明。

”凤白行其策。

钦之补过将美,皆此类也。

优游不仕,以寿终。

钦子及昆弟支属至二千石者且十人。

钦兄缓前免太常,以列侯奉朝请,成帝时乃薨,子业嗣。

业有材能,以列侯选,复为太常。

数言得失,不事权贵,与丞相翟方进、卫尉定陵侯淳于长不平。

后业坐法免官,复为函谷关都尉。

会定陵侯长有罪,当就国,长舅红阳侯立与业书曰:“诚哀老姊垂白,随无状子出关,愿勿复用前事相侵。

”定陵侯既出关,伏罪复发,下洛阳狱。

丞相史搜得红阳侯书,奏业听请,不敬,坐免就国。

其春,丞相方进薨,业上书言:“方进本与长深结厚,更相称荐,长陷大恶,独得不坐,苟欲障塞前过,不为陛下广持平例,又无恐惧之心,反因时信其邪辟,报睚眦怨。

故事,大逆朋友坐免官,无归故郡者,今坐长者归故郡,已深一等。

红阳侯立坐子受长货赂故就国耳,非大逆也,而方进复奏立党友后将军朱博、巨鹿太守孙宏、故少府陈咸,皆免官,归咸故郡。

刑罚无平,在方进之笔端,众庶莫不疑惑,皆言孙宏不与红阳侯相爱。

宏前为中丞时,方进为御史大夫,举掾隆可侍御史,宏奉隆前奉使欺谩,不宜执法近侍,方进以此怨宏。

又方进为京兆尹时,陈咸为少府,在九卿高弟,陛下所自知也。

方进素与司直师丹相善,临御史大夫缺,使丹奏咸为奸利,请案验,卒不能有所得,而方进果自得御史大夫。

为丞相,即时诋欺,奏免咸,复因红阳侯事归咸故郡。

众人皆言国家假方进权太甚。

案师丹行能无异,及光禄勋许商被病残人,皆但以附从方进,尝获尊官。

丹前亲荐邑子丞相史能使巫下神,为国求福,几获大利。

幸赖陛下至明,遣使者毛莫如先考验,卒得其奸,皆坐死。

假令丹知而白之,此诬罔罪也。

不知而白之,是背经术惑左道也:二者皆在大辟,重于朱博、孙宏、陈咸所坐。

方进终不举白,专作威福,阿党所厚,排挤英俊,托公报私,横厉无所畏忌,欲以熏轑天下。

天下莫不望风而靡,自尚书近臣皆结舌杜口,骨肉亲属莫不股栗。

威权泰盛而不忠信,非所以安国家也。

今闻方进卒病死,不以尉示天下,反复赏赐厚葬,唯陛下深思往事,以戒来今。

” 会成帝崩,哀帝即位,业复上书言:“王氏世权日久,朝无骨鲠之臣,宗室诸侯微弱,与系囚无异,自佐史以上至于大吏皆权臣之党。

曲阳侯根前为三公辅政,知赵昭仪杀皇子,不辄白奏,反与赵氏比周,恣意妄行,谮诉故许后,被加以非罪,诛破诸许族,败元帝外家。

内嫉妒同产兄姊红阳侯立及淳于氏,皆老被放弃。

新喋血京师,威权可畏。

高阳侯薛宣有不养母之名,安昌侯张禹奸人之雄,惑乱朝廷,使先帝负谤于海内,尤不可不慎。

陛下初即位,谦让未皇,孤独特立,莫可据杖,权臣易世,意若探汤。

宜蚤以义割恩,安百姓心。

窃见朱博忠信勇猛,材略不世出,诚国家雄俊之宝臣也,宜征博置左右,以填天下。

此人在朝,则陛下可高枕而卧矣。

昔诸吕欲危刘氏,赖有高祖遗臣周勃、陈平尚存,不者,几为奸臣笑。

” 业又言宜为恭王立庙京师,以章孝道。

时,高昌侯董宏亦言宜尊帝母定陶王丁后为帝太后。

大司空师丹等劾宏误朝不道,坐免为庶人,业复上书讼宏。

前后所言皆合指施行,朱博果见拔用。

业由是征,复为太常。

岁余,左迁上党都尉。

会司隶奏业为太常选举不实,业坐免官,复就国。

哀帝崩,王莽秉政,诸前议立庙尊号者皆免,徙合浦。

业以前罢黜,故见阔略,忧恐,发病死。

业成帝初尚帝妹颍邑公主,主无子,薨,业家上书求还京师与主合葬,不许,而赐谥曰荒侯,传子至孙绝。

初,杜周武帝时徙茂陵,至延年徙杜陵云。

赞曰:张汤、杜周并起文墨小吏,致位三公,列于酷吏。

而俱有良子,德器自过,爵位尊显,继世立朝,相与提衡,至于建武,杜氏爵乃独绝,迹其福祚、元功儒林之后莫能及也。

自谓唐杜苗裔,岂其然乎?

及钦浮沉当世,好谋而成,以建始之初深陈女戒,终如其言,庶几乎《关雎》之见微,非夫浮华博习之徒所能规也。

业因势而抵陒,称朱博,毁师丹,爱憎之议可不畏哉!

汉书·传·张汤传

〔班固〕 〔汉〕

张汤,杜陵人也。

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

还,鼠盗肉,父怨,笞汤。

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

父见之,视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父死后,汤为长安吏。

周阳侯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事之。

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贵人。

汤给事内史,为甯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征汤为史,荐补侍御史。

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为能,迁太史大夫。

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

已而禹至少府,汤为廷尉,两人交欢,兄事禹。

禹志在奉公孤立,而汤舞知以御人。

始为小吏,干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

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内心虽不合,然阳浮道与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

奏谳疑,必奏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法廷尉挈令,扬主之明。

奏事即谴,汤摧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此。

”罪常释。

间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监、掾、史某所为。

”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解人之过如此。

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吏深刻者。

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

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

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裁察。

”于是往往释汤所言。

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交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

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

而深刻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

丞相弘数称其美。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

严助、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造**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腹心之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

”上可论之。

其治狱所巧排大臣自以为功,多此类。

繇是益尊任,迁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卬给县官,县官空虚。

汤承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锄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

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旰,天子忘食。

丞相取充位,天子事皆决汤。

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于是痛绳以罪。

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

汤尝病,上自至舍视,其隆贵如此。

匈奴求和亲,群臣议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

”上问其便,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动。

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

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

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天下寒心数月。

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

今自陛下兴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大困贫。

由是观之,不如和亲。

”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

”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

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藩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

”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

”山曰:“不能。

”曰:“居一县?

”曰:“不能。

”复曰:“居一鄣间?

”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

”乃谴山乘鄣。

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

是后群臣震詟。

汤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与钱通,及为大吏,而甲所以责汤行义,有烈士之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故尝与汤有隙,已而为御史中丞,荐数从中文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

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弗平,使人上飞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

上问:“变事从迹安起?

”汤阳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

”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病,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

赵王求汤阴事。

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

”事下延尉。

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

汤亦治它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阳不省。

谒居弟不知而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李文。

事下减宣。

宣尝与汤有隙,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

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

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

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

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朱买臣素怨汤,语在其传。

王朝,齐人,以术至右内史。

边通学短长,刚暴人也。

官至济南相。

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

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陵折之。

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

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

吾知汤阴事。

”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为请奏,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

及它奸事。

事辞颇闻。

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知,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

”汤不谢,又阳惊曰:“固宜有。

”减宜亦奏谒居事。

上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

汤具自道无此,不服。

于是上使赵禹责汤。

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

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

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

”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

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

”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它赢。

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

”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

上闻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

”乃尽按诛三长史。

丞相青翟自杀。

出田信。

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安世字子孺,少以父任为郎。

用善书给事尚书,精力于职,休沐未尝出。

上行幸河东,尝亡书三箧,诏问莫能知,唯安世识之,具作其事。

后购求得书,以相校无所遗失。

上奇其材,擢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安世笃行,光亲重之。

会左将军上官桀父子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皆与燕王、盖主谋反诛,光以朝无旧臣,白用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以自副焉。

久之,天子下诏曰:“右将军光禄勋安世辅政宿卫,肃敬不怠,十有三年,咸以康宁。

夫亲亲任贤,唐、虞之道也,其封安世为富平侯。

” 明年,昭帝崩,未葬,大将军光白太后,徙安世为车骑将军,与共征立昌邑王。

王行淫乱,光复与安世谋,废王、尊立宣帝。

帝初即位,褒赏大臣,下诏曰:“夫褒有德,赏有功,古今之通义也。

车骑将军光禄勋富平侯安世,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勤劳国家,守职秉义,以安宗庙,其益封万六百户,功次大将军光。

”安世子千秋、延寿、彭祖,皆中郎将侍中。

大将军光薨后数月,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圣王褒有德以怀万方,显有功以劝百寮,是以朝廷尊荣,天下乡风。

国家承祖宗之业,制诸侯之重,新失大将军,宜宣章盛德以示天下,显明功臣以填藩国。

毋空大位,以塞争权,所以安社稷绝未萌也。

车骑将军安世事孝武皇帝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夙夜不怠,与大将军定策,天下受其福,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以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

安世子延寿重厚,可以为光禄勋,领宿卫臣。

”上亦欲用之。

安世闻指,惧不敢当。

请闻求见,免冠顿首曰:“老臣耳妄闻,言之为先事,不言情不达,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

”上笑曰:“君言泰谦。

君而不可,尚谁可者!

”安世深辞弗能得。

后数日,竟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数月,罢车骑将军屯兵,更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

时,霍光子禹为右将军,上亦以禹为大司马,罢其右将军屯兵,以虚尊加之,而实夺其众。

后岁余,禹谋反,夷宗族,安世素小心畏忌,已内忧矣。

其女孙敬为霍氏外属妇,当相坐,安世瘦惧,形于颜色,上怪而怜之,以问左右,乃赦敬,以尉其意。

安世浸恐。

职典枢机,以谨慎周密自著,外内无间。

每定大政,已决,辄移病出。

闻有诏令,乃惊,使吏之丞相府问焉。

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

尝有所荐,其人来谢,安世大恨,以为举贤达能,岂有私谢邪?

绝井复为通。

有郎功高不调,自言,安世应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

人臣执事,何长短而自言乎!

”绝不许。

已而郎果迁。

莫府长史迁,辞去之官,安世问以过失。

长史曰:“将军为明主股肱,而士无所进,论者以为讥。

”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肖较然,臣下自修而已,何知士而荐之?

”其欲匿名迹远权势如此。

为光禄勋,郎有醉小便殿上,主事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浆邪?

如何以小过成罪!

”郎淫官婢,婢兄自言,安世曰:“奴以恚怒,诬污衣冠。

”告署适奴。

其隐人过失,皆此类也。

安世自见父子尊显,怀不自安,为子延寿求出补吏,上以为北地太守。

岁余,上闵安世年老,复征延寿为左曹、太仆。

初,安世兄贺幸于卫太子,太子败,宾客皆诛,安世为贺上书,得下蚕室。

后为掖庭令,而宣帝以皇曾孙收养掖庭。

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养拊循,恩甚密焉。

及曾孙壮大,贺教书,令受《诗》,为取许妃,以家财聘之。

曾孙数有征怪,语在《宣纪》。

贺闻知,为安世道之,称其材美。

安世辄绝止,以为少主在上,不宜称述曾孙。

及宣帝即位,而贺已死。

上谓安世曰:“掖廷令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

”上追思贺恩,欲封其冢为恩德侯,置家冢二百家。

贺有一子蚤死,无子,子安世小男彭祖。

彭祖又小与上同席研书,指欲封之,先赐爵关内侯。

故安世深辞贺封,又求损守冢户数,稍减至三十户。

上曰:“吾自为掖廷令,非为将军也。

”安世乃止,不敢复言。

遂下诏曰:“其为故掖廷令张贺置守冢三十家。

”上自处置其里,居冢西斗鸡翁舍南,上少时所尝游处也。

明年,复下诏曰:“朕微眇时,故掖廷令张贺辅道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厥功茂焉。

《诗》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

’其封贺弟子侍中关内侯彭祖为阳都侯,赐贺谥曰阳都哀侯。

”时,贺有孤孙霸,年七岁,拜为散骑、中郎将,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安世以父子封侯,在位大盛,乃辞禄。

诏都内别臧张氏无名钱以百万数。

安世尊为公侯,食邑万户,然身衣弋绨,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织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富于大将军光。

天子甚尊惮大将军,然内亲安世,心密于光焉。

元康四年春,安世病,上疏归侯,乞骸骨。

天子报曰:“将军年老被病,朕甚闵之。

虽不能视事,折冲万里,君先帝大臣,明于治乱,朕所不及,得数问焉,何感而上书归卫将军富平侯印?

薄朕忘故,非所望也!

愿将军强餐食,近医药,专精神,以辅天年。

”安世复强起视事,至秋薨。

天子赠印绶,送以轻车介士,谥曰敬侯。

赐茔杜东,将作穿复土,起冢祠堂。

子延寿嗣。

延寿已历位九卿,既嗣侯,国在陈留,别邑在魏郡,租入岁千余万。

延寿自以身无功德,何以能久堪先人大国,数上书让减户邑,又因弟阳都侯彭祖口陈至诚,天子以为有让,乃徙封平原,并一国,户口如故,而租税减半。

薨,谥曰爱侯。

子勃嗣。

为散骑、谏大夫。

元帝初即位,诏列侯举茂材,勃举太官献丞陈汤。

汤有罪,勃坐削户二百,会薨,故赐谥曰缪侯。

后汤立功西域,世以勃为知人。

子临嗣。

临亦谦俭,每登阁殿,常叹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

”且死,分施宗族故旧,薄葬不起坟。

临尚敬武公主。

薨,子放嗣。

鸿嘉中,上欲遵武帝故事,与近臣游宴,放以公主子开敏得幸。

放取皇后弟平恩侯许嘉女,上为放供张,赐甲第,充以乘舆服饰,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

大官私官并供其第,两宫使者冠盖不绝,赏赐以千万数。

放为侍中、中郎将,监平乐屯兵,置莫府,仪比将军。

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常从为微行出游,北至甘泉,南至长杨、五莋,斗鸡走马长安中,积数年。

是时,上诸舅皆害其宠,白太后。

太后以上春秋富,动作不节,甚以过放。

时数有灾异,议者归咎放等。

于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进奏:“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

前侍御史修等四人奉使至放家逐名捕贼,时放见在,奴从者闭门设兵弩射吏,距使者不肯内。

知男子李游君欲献女,使乐府音监景武强求不得,使如康等之其家,贼伤三人。

又以县官事怨乐府游徼莽,而使大奴骏等四十余人群党盛兵弩,白昼入乐府攻射官寺,缚束长吏子弟,斫破器物,宫中皆奔走伏匿。

奔自髡钳,衣赭衣,及守令史调等皆徒跣叩头谢放,放乃止。

奴从者支属并乘权势为暴虐,至求吏妻不得,杀其夫,或恚一人,妄杀其亲属,辄亡人放弟,不得,幸得勿治。

放行轻薄,连犯大恶,有感动阴阳之咎,为臣不忠首,罪名虽显,前蒙恩。

骄逸悖理,与背畔无异,臣子之恶,莫大于是,不宜宿卫在位。

臣请免放归国,以销众邪之萌,厌海内之心。

” 上不得已,左迁放为北地都尉。

数月,复征入侍中。

太后以放为言,出放为天水属国都尉。

永始、元延间,比年日蚀,故久不还放,玺书劳问不绝。

居岁余,征放归第视母公主疾。

数月,主有瘳,出放为何东都尉。

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

后复征放为侍中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

岁余,丞相方进复奏放,上不得已,免放,赐钱五百万,遣就国。

数月,成帝崩,放思慕哭泣而死。

初,安世长子千秋与霍光子禹俱为中郎将,将兵随度辽将军范明友击乌桓。

还,谒大将军光,问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势,千秋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忘失。

光复问禹,禹不能记,曰:“皆有文书。

”光由是贤千秋,以禹为不材,叹曰:“霍氏世衰,张氏兴矣!

”及禹诛灭,而安世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余人。

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

放子纯嗣侯,恭俭自修,明习汉家制度故事,有敬侯遗风。

王莽时不失爵,建武中历位至大司空,更封富平之别乡为武始侯。

张汤本居杜陵,安世武、昭、宣世辄随陵,凡三徙,复还杜陵。

赞曰: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

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

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

安世履道,满而不溢。

贺之阴德,亦有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