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苏秦列传

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

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

出游数岁,大困而归。

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

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

”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

曰:“夫士业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以为!

”于是得太公阴符,伏而读之。

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求说周显王。

显王左右素习知苏秦,皆少之。

弗信。

乃西至秦。

秦孝公卒。

说惠王曰:“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

以秦士民之众,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称帝而治。

”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

文理未明,不可以并兼。

”方诛商鞅,疾辩士,弗用。

乃东之赵。

赵肃侯令其弟成为相,号奉阳君。

奉阳君弗说之。

去游燕,岁余而后得见。

说燕文侯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

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于枣栗矣。

此所谓天府者也。

“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无过燕者。

大王知其所以然乎?

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

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

秦赵相毙,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

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弥地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

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

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军军于东垣矣。

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

故曰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

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

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

是故原大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 文侯曰:“子言则可,然吾国小,西迫彊赵,南近齐,齐、赵强国也。

子必欲合从以安燕,寡人请以国从。

” 于是资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

而奉阳君已死,即因说赵肃侯曰:“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皆高贤君之行义,皆原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

虽然,奉阳君妒而君不任事,是以宾客游士莫敢自尽于前者。

今奉阳君捐馆舍,君乃今复与士民相亲也,臣故敢进其愚虑。

“窃为君计者,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有事于民也。

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

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

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也。

原君慎勿出于口。

请别白黑所以异,阴阳而已矣。

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旃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

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军禽将而求也。

封侯贵戚,汤武之所以放弑而争也。

今君高拱而两有之,此臣之所以为君原也。

“今大王与秦,则秦必弱韩、魏。

与齐,则齐必弱楚、魏。

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阳,宜阳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楚弱则无援。

此三策者,不可不孰计也。

“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

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

据卫取卷,则齐必入朝秦。

秦欲已得乎山东,则壁举兵而乡赵矣。

秦甲渡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

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彊于赵。

赵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

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

燕固弱国,不足畏也。

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

畏韩、魏之议其后也。

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

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傅国都而止。

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

秦无韩、魏之规,则祸必中于赵矣。

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臣闻尧无三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

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

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

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内度其士卒贤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于胸中矣,岂揜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

“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

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

夫破人之与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

“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

秦成,则高台榭,美宫室,听竽瑟之音,前有楼阙轩辕,后有长姣美人,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

是故夫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故原大王孰计之也。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尊主广地彊兵之计臣得陈忠于前矣。

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以畔秦。

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刳白马而盟。

要约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

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

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城皋,魏塞其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

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勃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

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

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

’六国从亲以宾秦,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

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 赵王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也。

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

”乃饰车百乘,黄金千溢,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

是时周天子致文武之胙于秦惠王。

惠王使犀首攻魏,禽将龙贾,取魏之雕阴,且欲东兵。

苏秦恐秦兵之至赵也,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

于是说韩宣王曰:“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馀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

溪子、少府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之外。

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

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溪、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革抉簠芮,无不毕具。

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

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于此者矣。

是故原大王孰计之。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

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割地。

与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后祸。

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

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

’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于牛后乎?

夫以大王之贤,挟彊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 于是韩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剑仰天太息曰。

“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秦。

今主君诏以赵王之教,敬奉社稷以从。

” 又说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颍、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

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曾无所刍牧。

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輷殷殷,若有三军之众。

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

,然衡人怵王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

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

魏,天下之强国也。

王,天下之贤王也。

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籓,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臣窃为大王耻之。

“臣闻越王句践战敝卒三千人,禽夫差于干遂。

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制纣于牧野:岂其士卒众哉,诚能奋其威也。

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

此其过越王句践、武王远矣,今乃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

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

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

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原大王孰察之。

“周书曰:‘釂釂不绝,蔓蔓柰何?

豪氂不伐,将用斧柯。

’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柰之何?

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壹意,则必无强秦之患。

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之诏诏之。

”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

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 因东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北所谓四塞之国也。

齐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

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

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勃海也。

临菑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

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踏鞠者。

临菑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彊,天下莫能当。

今乃西面而事秦,臣窃为大王羞之。

“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

兵出而相当,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

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

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

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

今秦之攻齐则不然。

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

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

是故恫疑虚猲,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

“夫不深料秦之无柰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

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是故原大王少留意计之。

” 齐王曰:“寡人不敏,僻远守海,穷道东境之国也,未尝得闻馀教。

今足下以赵王诏诏之,敬以国从。

” 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

王,天下之贤王也。

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

此霸王之资也。

夫以楚之彊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

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矣。

“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彊则秦弱,秦彊则楚弱,其势不两立。

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

大王不从,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

“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

患至而后忧之,则无及已。

故原大王蚤孰计之。

“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在大王之所用之。

大王诚能用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燕、代橐驼良马必实外厩。

故从合则楚王,衡成则秦帝。

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

秦,天下之仇雠也。

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

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

夫外挟强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无过此者。

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焉?

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

” 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

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

而韩、魏迫于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以入于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

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

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

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县旌而无所终薄。

今主君欲一天下,收诸侯,存危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 于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

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

北报赵王,乃行过雒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疑于王者。

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

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

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

”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

”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

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

”于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

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乃得富贵,以百金偿之。

遍报诸所尝见德者。

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

苏秦曰:“我非忘子。

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后子,子今亦得之矣。

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乃投从约书于秦。

秦兵不敢闚函谷关十五年。

其后秦使犀首欺齐、魏,与共伐赵,欲败从约。

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

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

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

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

是岁,文侯卒,太子立,是为燕易王。

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燕,取十城。

易王谓苏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资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

今齐先伐赵,次至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

”苏秦大惭,曰:“请为王取之。

” 苏秦见齐王,再拜,俯而庆,仰而吊。

齐王曰:“是何庆吊相随之速也?

”苏秦曰:“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乌喙者,为其愈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

今燕虽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

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强秦为仇。

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敝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喙之类也。

”齐王愀然变色曰:“然则柰何?

”苏秦曰:“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

大王诚能听臣计,即归燕之十城。

燕无故而得十城,必喜。

秦王知以己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

此所谓弃仇雠而得石交者也。

夫燕、秦俱事齐,则大王号令天下,莫敢不听。

是王以虚辞附秦,以十城取天下。

此霸王之业也。

”王曰:“善。

”于是乃归燕之十城。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

”苏秦恐得罪归,而燕王不复官也。

苏秦见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之于庙而礼之于廷。

今臣为王却齐之兵而得十城,宜以益亲。

今来而王不官臣者,人必有以不信伤臣于王者。

臣之不信,王之福也。

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

进取者,所以为人也。

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

臣弃老母于东周,固去自为而行进取也。

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

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

”王曰:“足矣。

”苏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

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下。

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进取于齐哉?

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彊兵哉?

臣所谓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

”燕王曰:“若不忠信耳,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

”苏秦曰:“不然。

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于人者,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

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

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

于是乎详僵而弃酒。

主父大怒,笞之五十。

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

夫臣之过,不幸而类是乎!

”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

”益厚遇之。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与苏秦私通。

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

苏秦恐诛,乃说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齐则燕必重。

”燕王曰:“唯先生之所为。

”于是苏秦详为得罪于燕而亡走齐,齐宣王以为客卿。

齐宣王卒,湣王即位,说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齐而为燕。

燕易王卒,燕哙立为王。

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而走。

齐王使人求贼,不得。

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臣即死,车裂臣以徇于市,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

”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

燕闻之曰:“甚矣,齐之为苏生报仇也!

” 苏秦既死,其事大泄。

齐后闻之,乃恨怒燕。

燕甚恐。

苏秦之弟曰代,代弟苏厉,见兄遂,亦皆学。

及苏秦死,代乃求见燕王,欲袭故事。

曰:“臣,东周之鄙人也。

窃闻大王义甚高,鄙人不敏,释锄耨而干大王。

至于邯郸,所见者绌于所闻于东周,臣窃负其志。

及至燕廷,观王之群臣下吏,王,天下之明王也。

”燕王曰:“子所谓明王者何如也?

”对曰:“臣闻明王务闻其过,不欲闻其善,臣请谒王之过。

夫齐、赵者,燕之仇雠也。

楚、魏者,燕之援国也。

今王奉仇雠以伐援国,非所以利燕也。

王自虑之,此则计过,无以闻者,非忠臣也。

”王曰:“夫齐者固寡人之雠,所欲伐也,直患国敝力不足也。

子能以燕伐齐,则寡人举国委子。

”对曰:“凡天下战国七,燕处弱焉。

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

南附楚,楚重。

西附秦,秦重。

中附韩、魏,韩、魏重。

且苟所附之国重,此必使王重矣。

今夫齐,长主而自用也。

南攻楚五年,畜聚竭。

西困秦三年,士卒罢敝。

北与燕人战,覆三军,得二将。

然而以其馀兵南面举五千乘之大宋,而包十二诸侯。

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恶足取乎!

且臣闻之,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敝矣。

”燕王曰:“吾闻齐有清济、浊河可以为固,长城、钜防足以为塞,诚有之乎?

”对曰:“天时不与,虽有清济、浊河,恶足以为固!

民力罢敝,虽有长城、钜防,恶足以为塞!

且异日济西不师,所以备赵也。

河北不师,所以备燕也。

今济西河北尽已役矣,封内敝矣。

夫骄君必好利,而亡国之臣必贪于财。

王诚能无羞从子母弟以为质,宝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将有德燕而轻亡宋,则齐可亡已。

”燕王曰:“吾终以子受命于天矣。

”燕乃使一子质于齐。

而苏厉因燕质子而求见齐王。

齐王怨苏秦,欲囚苏厉。

燕质子为谢,已遂委质为齐臣。

燕相子之与苏代婚,而欲得燕权,乃使苏代侍质子于齐。

齐使代报燕,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

”曰:“不能。

”曰:“何也?

”曰:“不信其臣。

”于是燕王专任子之,已而让位,燕大乱。

齐伐燕,杀王哙、子之。

燕立昭王,而苏代、苏厉遂不敢入燕,皆终归齐,齐善待之。

苏代过魏,魏为燕执代。

齐使人谓魏王曰:“齐请以宋地封泾阳君,秦必不受。

秦非不利有齐而得宋地也,不信齐王与苏子也。

今齐魏不和如此其甚,则齐不欺秦。

秦信齐,齐秦合,泾阳君有宋地,非魏之利也。

故王不如东苏子,秦必疑齐而不信苏子矣。

齐秦不合,天下无变,伐齐之形成矣。

”于是出苏代。

代之宋,宋善待之。

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曰: 夫列在万乘而寄质于齐,名卑而权轻。

奉万乘助齐伐宋,民劳而实费。

夫破宋,残楚淮北,肥大齐,雠彊而国害:此三者皆国之大败也。

然且王行之者,将以取信于齐也。

齐加不信于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计过矣。

夫以宋加之淮北,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一齐也。

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鲁、卫,彊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二齐也。

夫一齐之彊,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燕,其祸必大矣。

虽然,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

齐紫,败素也,而贾十倍。

越王句践栖于会稽,复残彊吴而霸天下:此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者也。

今王若欲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则莫若挑霸齐而尊之,使使盟于周室,焚秦符,曰“其大上计,破秦。

其次,必长宾之”。

秦挟宾以待破,秦王必患之。

秦五世伐诸侯,今为齐下,秦王之志苟得穷齐,不惮以国为功。

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言说秦王曰:“燕、赵破宋肥齐,尊之为之下者,燕、赵非利之也。

燕、赵不利而势为之者,以不信秦王也。

然则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赵,令泾阳君、高陵君先于燕、赵?

秦有变,因以为质,则燕、赵信秦。

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

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则燕、赵伐之,天下孰敢不听?

天下服听,因驱韩、魏以伐齐,曰‘必反宋地,归楚淮北’。

反宋地,归楚淮北,燕、赵之所利也。

并立三帝,燕、赵之所原也。

夫实得所利,尊得所原,燕、赵弃齐如脱鵕矣。

今不收燕、赵,齐霸必成。

诸侯赞齐而王不从,是国伐也。

诸侯赞齐而王从之,是名卑也。

今收燕、赵,国安而名尊。

不收燕、赵,国危而名卑。

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为也。

”秦王闻若说,必若刺心然。

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若言说秦?

秦必取,齐必伐矣。

夫取秦,厚交也。

伐齐,正利也。

尊厚交,务正利,圣王之事也。

燕昭王善其书,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

燕欲报仇于齐,非苏氏莫可。

”乃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

竟破齐,湣王出走。

久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苏代约燕王曰:“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亡,齐、楚不得以有枳、宋而事秦者,何也?

则有功者,秦之深雠也。

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

秦之行暴,正告天下。

“告楚曰:‘蜀地之甲,乘船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

汉中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

寡人积甲宛东下随,智者不及谋,勇土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

王乃欲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

’楚王为是故,十七年事秦。

“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大行。

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

我离两周而触郑,五日而国举。

’韩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

我下轵,道南阳,封冀,包两周。

乘夏水,浮轻舟,强弩在前,錟戈在后,决荥口,魏无大梁。

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

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

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

’魏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于齐。

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寡人,射其面。

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

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

’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

“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

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

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

’已得宜阳、少曲,致蔺、石,因以破齐为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楚,则以南阳委于楚。

曰:‘寡人固与韩且绝矣。

残均陵,塞鄳戹,苟利于楚,寡人如自有之。

’魏弃与国而合于秦,因以塞鄳戹为楚罪。

“兵困于林中,重燕、赵,以胶东委于燕,以济西委于赵。

已得讲于魏,至公子延,因犀首属行而攻赵。

“兵伤于谯石,而遇败于阳马,而重魏,则以叶、蔡委于魏。

已得讲于赵,则劫魏,不为割。

困则使太后弟穰侯为和,嬴则兼欺舅与母。

“适燕者曰‘以胶东’,适赵者曰‘以济西’,适魏者曰‘以叶、蔡’,适楚者曰‘以塞鄳戹’,适齐者曰‘以宋’,此必令言如循环,用兵如刺蜚,母不能制,舅不能约。

“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

西河之外,上雒之地,三川晋国之祸,三晋之半,秦祸如此其大也。

而燕、赵之秦者,皆以争事秦说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 燕昭王不行。

苏代复重于燕。

燕使约诸侯从亲如苏秦时,或从或不,而天下由此宗苏氏之从约。

代、厉皆以寿死,名显诸侯。

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

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

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

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

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苏秦是东周雒阳人,他曾向东到齐国拜师求学,在鬼谷子先生门下学习。 外出游历多年,弄得穷困潦倒,狼狈地回到家里。兄嫂、弟妹、妻妾都私下讥笑他,说:“周国人的习俗,人们都治理产业,努力从事工商,追求那十分之二的盈利为事业。如今您丢掉本行而去干耍嘴皮子的事,穷困潦倒,不也应该嘛!”苏秦听了这些话,暗自惭愧、伤感,就闭门不出,把自己的藏书全部阅读了一遍。说:“一个读书人既然已经从师受教,埋头读书,可又不能凭借它获得荣华富贵,即使读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找到一本周书《阴符》,伏案而钻研它。下了一整年的功夫,悉求真谛,找到与国君相合的门道,激动地说:“就凭这些足可以游说当代的国君了。”他求见并游说周显王。可是显王周围的臣子一向了解苏秦的为人,都瞧不起他,因而周显王也不信任他。 于是,他向西到了秦国。秦孝公已经死了。就游说惠王说:“秦是个四面山关险固的国家,为群山所环抱,渭水如带横流,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这真是个险要、肥沃、丰饶的天然府库啊。凭着秦国众多的百姓,训练有素的士兵,足以用来吞并天下,建立帝业而统治四方。”秦惠王说:“鸟儿的羽毛还没长丰满,不可能凌空飞翔;国家的政教还没有正轨,不可能兼并天下。”秦国刚刚处死商鞅,讳恨游说的人,因而不任用苏秦。 于是,他向东到了赵国。赵肃侯让自己的弟弟赵成出任国相,封号叫奉阳君。奉阳君不喜欢苏秦。 苏秦又去燕国游说,等了一年多才有机会拜见燕王。他劝燕文侯说:“燕国东边有朝鲜、辽东,北边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滹沱、易水,区域纵横两千多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战车六百辆,战马六千匹,储存的粮食足够用好几年。南有碣石、雁门的肥沃土地,北有红枣和板栗的收益,百姓即使不耕作,光是这红枣、板栗的收获也足够富裕的了。这就是所说的天然府库啊! “能够安居乐业,没有战事,看不到军队覆灭、将领被杀的情景,没有谁比得上燕国。大王知道原因吗?燕国不被敌人侵犯的原因,是因为赵国在燕国的南面遮蔽着。秦国和赵国发动五次战争,秦国胜了两次而赵国胜了三次。两国相互杀伤,彼此削弱,而大王可以凭借整个燕国的势力,在后边牵制着他们,这就是燕国不受敌人侵犯的原因。况且秦国要攻打燕国,就要穿越云中和九原,穿过代郡和上谷,远离几千里,即使攻克了燕国的城池,秦国也考虑到没法守住它。秦国不能侵害燕的道理很明显了。如今赵国要攻打燕国,只要发出号令,不到十天,几十万大军就会挺进到东桓驻扎了,再渡过滹沱,涉过易水,用不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到燕国的都城了。所以说秦国攻打燕国,是在千里以外打仗;赵国攻打燕国,是在百里以内作战。不忧虑百里以内的祸患而重视千里以外的敌人,再没有比这更错误的策略了。因此希望大王与赵国合纵相亲,把各国联成一体,那么燕国一定不会有所忧虑了。” 文侯说:“您说的当然不错,可是我的国家弱小,西边又紧靠着强大的赵国,南边接近齐周,齐、赵都是强国啊。您一定要用合纵相亲的办法使燕国安全无事,我愿倾国相从。” 于是就赞助苏秦车马钱财到赵国。奉阳君已经死了,就趁机劝赵肃侯说:“天下的卿相臣子一直到穿粗衣的读书人,都仰慕您这贤明的国君施行仁义,都希望能在您面前听从教诲,陈述忠言,为时很久了。虽然如此,然而奉阳君妒嫉人才而您又不理政事,因此宾客和游说之士没有谁敢在您面前畅所欲言。如今奉阳君已经撒手人寰,您又可以和士民百姓亲近了,所以我才敢于向您陈述愚见。 “我私下为您考虑,没有比百姓生活的安宁,国家太平,并且无须让人民卷入战争中去更重要的了。使人民安定的根本,在于选择邦交,邦交选择得当,人民就安定;邦交选择不得当,人民就终身不安定。请允许我分析赵国的外患:假如赵国与齐、秦两国为敌,那么人民就得不到安宁,如果依靠秦国攻打齐国,人民也不会得到安宁,假如依靠齐国攻打秦国,人民还是得不到安宁。所以想要计算别国的国君,攻打别人的国家,常常苦于公开声明断绝跟别国的外交关系,希望您小心谨慎,不要轻易把这话说出来。请让我为您分析这种黑白、阴阳极其分明的利害得失吧。您果真能听我的忠告,燕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毡裘狗马的土地,齐国一定会献出盛产鱼盐的海湾,楚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桔柚的园林,韩、卫、中山都可以相应地献出供您汤沐的费用,而您的亲戚和父兄都可以裂士封侯了。获得割地、享受权利,正是春秋五霸不惜全军覆没、将领被俘的代价去追求的;使贵戚封侯,正是商汤、武王所以要起兵并采用流放甚至冒着弑君的罪名去争取的原因。如今我让您安然就座,就可以轻易地获得这两种好处,这就是我希望于您的。 “如果大王和秦国友好,那么秦国一定要利用这种优势去削弱韩国、魏国;如果和齐国友好,那么齐国一定会利用这种优势去削弱楚国、魏国。魏国衰弱了就要割地河外,韩国衰弱了就要献出宜阳。宜阳一旦献纳秦国,上郡就要陷入绝境,割让了河外就会切断上郡的交通。楚国要衰弱了,您就孤立无援。这三个方面您不能不仔细地考虑啊。 “秦国攻下轵道,韩国的南阳就危在旦夕,秦国要强夺南阳,包围周都,那么赵国就要拿起武器自卫;假如秦国占据了卫地,攻取了卷城,那么齐国一定会向秦国俯首称臣。秦国的欲望既然已经在山东得逞,就一定会发兵向赵国进犯。假如秦军渡过黄河,越过漳水,占据番吾,那么,秦、赵两国的军队一定要在邯郸城下作战了。这就是我替你忧虑的原因啊。 “正当这时,山东境内所建立的国家没有比赵国强大的。赵国区域纵横两千多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战车千辆,战马万匹,粮食可支用好几年。西有常山,南有漳水,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本来就是个弱小的国家,不值得害怕。天下间,秦国最忌恨的莫过于赵国。然而秦国为什么不敢发兵攻打赵国呢?是害怕韩国和魏国在后边暗算它。既然如此,那么韩、魏可算是赵国南边的屏障了。秦国要是攻打韩、魏,就没有什么名山大川的阻挡,象蚕吃桑叶似的逐渐地侵占,直到逼近两国的国都为止。韩、魏不能抵挡秦国,必然会向秦国臣服。秦国解除了韩、魏暗算的顾虑,那么战祸必然会临到赵国了。这也是我替你忧虑的原因啊。 “我听说当初唐尧没有分到过三百亩的赏赐,虞舜也没有得到过一尺的封地,却能拥有整个天下;禹夏聚集的民众不够百人,却能在诸侯中称王;商汤、周武的卿士不足三千,战车不足三百辆,士兵不足三万,却能成为天子:他们确实掌握了夺取天下的策略。所以,一个贤明的君主,对外要能预料敌国的强弱,对内要能估计士兵们素质的优劣,这样用不着等到双方军队接触,胜败存亡的关键所在早就了然于胸了。怎么会被众人的议论所蒙蔽,而昏昧不清地决断国家大事呢? “我私下考察过天下的地图,各诸侯国的土地五倍于秦国,估计各诸侯国的士兵十倍于秦国,假如六国结成一个整体,同心协力,向西攻打秦国,秦国一定会被打败。如今反而向西侍奉秦国,向秦国称臣。打败别人和被别人打败,让别人向自己称臣和自己向别人称臣,难道是可以同日而语的么! “凡主张连衡政策的人,都想把各诸侯国的土地割让给秦国。秦国的霸业成功,他们就可把楼台亭榭建得高大,把宫室建得华美,欣赏着竽瑟演奏的音乐,前有楼台、宫阙,高敞华美的车子;后有窈窕艳丽的美女,至于各国遭受秦国的祸害,他们就不去分担忧愁了。所以那些主张连衡的人凭借秦国的权势日夜不停地威胁诸侯各国,谋求割让土地,因此,希望大王能仔细地考虑啊。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决断疑虑,排斥谗言,摒弃流言蜚语的途径,堵塞结党营私的门路,所以我才有机会在您面前陈述使国君尊崇,使土地扩展,使军队强大的计策。我私下为大王考虑,不如使韩、魏、齐、楚、燕、赵结成一个相亲的整体,对抗秦国。让天下的将相在洹水之上聚会,相互沟通故有的嫌隙,杀白马歃血盟誓,彼此约定说:‘假如秦国攻打楚国,那么齐、魏就分别派出精锐部队帮助楚国,韩国就切断秦国的运粮要道,赵军就南渡河漳支援,燕军就固守常山以北。假如秦国攻打韩国、魏国,那么楚军就切断秦国的后援,齐国就派出精锐部队去帮助韩、魏。赵军就渡过河漳支援,燕国就固守云中地带。假如秦国攻打齐国,那么楚国就切断秦国的后援,韩国固守城皋,魏国堵塞秦国的要道,赵国的军队就渡河漳挺进博关支援,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去协同作战。假如秦国攻打燕国,那么,赵国固守常山,楚国的部队驻扎武关,齐军渡过渤海,韩、魏同时派出精锐部队协同作战。假如秦国攻打赵国,那么韩国的部队驻扎宜阳,楚国的部队驻扎武关,魏国的部队驻扎河外,齐国的部队渡过清河,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协同作战。假如有的诸侯不照盟约办事,便用其他五国的军队共同讨伐他。’假如六国相亲结成一体共同抵抗秦国,那么秦国一定不敢从函谷关出兵侵犯山东六国了。这样,您霸主的事业就成功了。” 赵王说:“我还年轻,即位时间又短,不曾听到过使国家长治久安的策略。如今您有意使天下得以生存,使各诸侯国得以安定,我愿诚恳地倾国相从。”于是装饰车子一百辆,载上黄金一千镒,白璧一百双,绸缎一千匹,用来游说各诸侯国加盟。 这时,周天子把祭祀文王、武王用过的肉赐给秦惠王。惠王派犀首攻打魏国,生擒了魏将龙贾,攻克了魏国的雕阴,并打算挥师向东挺进。苏秦恐怕秦国的部队打到赵国来,就用计激怒了张仪,迫使他投奔秦国。 于是苏秦去游说韩宣王说:“韩国北部有坚固的巩邑、城皋,西部有宜阳、商阪的要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区域纵横九百多里,武装部队有几十万,天下的强弓硬弩都是从韩国制造出来的。像溪子弩,以及少府制造的时力、距来,射程都在六百步以外。韩国士兵脚踏连弩而射,能连续发射一百箭,中间不停止。远处的敌人,可以射穿他们胸前的铠甲,穿透胸膛,近处的敌人,可以射透他们的心脏。韩国士兵使用的剑、都是从冥山、棠溪、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锻冶的,这些锋利的武器都能在陆上截断牛马,水上能劈天鹅、大雁,临阵对敌能斩断坚固的铠甲、铁衣,从臂套、盾牌到系在盾牌上的丝带,没有不具备的。凭着韩国士兵的勇敢,披着坚固的铠甲,拉着强劲的硬弩,佩戴着锋利的宝剑,即使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凭着韩国兵力的强劲和大王的贤明,却向西侍奉秦国,拱手而臣服,使国家蒙受耻辱而被天下人耻笑,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因此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啊。 “如果大王去侍奉秦国,秦国必定会向您索取宜阳、成皋。今年把土地献给他,明年又要索取割地。给他吧,却没有土地可给,不给吧,那么就会丢掉以前割地求好的功效而遭受后患。况且大王的土地是有限的,而秦国贪婪的索取是没有止境的,拿有限的土地,去换取无止境的索取,这就叫做拿钱购买怨恨,纠结灾祸。不用打仗,而土地就被割去了。我听说过一句俗话:‘宁做鸡的嘴,不做牛的肛门。如果向西拱手臣服,和做牛的肛门有什么不同呢?凭着大王的贤明,又拥有韩国强大的军队,却蒙受做牛后的丑名,我私下为大王感到羞耻啊。” 这时韩王突然变了脸色,捋起袖子,愤怒地瞪大眼睛,手按宝剑,仰望天空长长地叹息说:“我虽然没有出息,也决不能去侍奉秦国。您既然转告了赵王的指教,我愿意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听从您的安排。” 苏秦又游说魏襄王说:“大王的国土,南边有鸿沟、陈地、汝南、许地、郾地、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边有淮河、颍河、煮枣、无胥,西边有长城为界,北边有河外、卷地、衍地、酸枣,国土纵横千里。地方名义上虽然狭小,但是田间到处盖满房屋,连放牧牲畜的地方都没有了。人口稠密,车马众多,日夜行驰,络绎不绝,轰轰隆隆,好象有三军人马的声势。我私下估量大王的国势和楚国不相上下。可是那些主张连衡的人诱惑您侍奉秦国,伙同像虎狼一样凶恶的秦国侵扰整个天下,一旦魏国遭受秦国的危害,谁都不会顾及您的灾祸。依仗着秦国强大的势力,在内部劫持别国的君主,一切罪恶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魏,是天下强大的国家;王,是天下贤明的国君。您竟然有意向西面奉事秦国,自称是秦国东方的属国,为秦国建筑离宫,接受秦国的分封,采用秦国的冠服式样,春秋季节给秦国纳贡助祭,我私下为大王感到羞耻。 “我听说越王勾践仅用三千疲惫的士兵作战,就在干遂活捉了吴王夫差;周武王只用了三千士兵,三百辆蒙着皮革的战车,在牧野制服了商纣:难道他们是靠着兵多将广吗?实在是因为充分发挥出他们的威力。我私下听说大王的军事力量,精锐部队二十万,裹着青色头巾的部队二十万,能冲锋陷阵的部队二十万,勤杂兵十万,战车六百辆,战马五千匹。这些实力超过越王勾践和周武王很远了,可是,如今您却听信群臣的建议,想以臣子的身份服事秦国。如果奉事秦国,必然要割让土地来表示自己的忠诚,因此,还没动用军队,国家却已亏损了。凡是群臣中妄言服事秦国的,都是奸妄之人,而不是忠臣。他们作为君主的臣子,却想割让自己国君的土地,以求得与秦国的友谊,偷取一时的功效而不顾后果,破坏国家的利益而成就私人的好处,对外凭借着强秦的势力,从内部劫持自己的国君,以达到割让土地的目的,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这种情况。 “《周书》上说:‘草木滋长出微弱的嫩枝时,要不及时去掉它,到处滋长延伸了怎么办呢?细微嫩枝不及时砍掉它,等到长的粗壮了,就得用斧头了。’事前不考虑成熟,事后将有灾祸临头,那时对它将怎么办呢?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建议,六国联合相亲,专心合力,一个意志,就一定没有强秦侵害的祸患了。所以敝国的赵王派我来献上不成熟的策略,奉上详明的公约,全赖大王的指示号召大家了。” 魏王说:“我没有出息,从没听说过如此贤明的指教,如今您奉赵王的使命来指教我,我将严肃地率领全国民众听从您的安排。” 接着,苏秦又向东方游说齐宣王,说:“齐国南面有泰山,东面有琅邪山,西面有清河,北面有渤海,这可说是四面都有天险的国家了。齐国的土地纵横两千余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粮食堆积得象山丘一样高大。三军精良,联合起五家的兵卒,进攻如同锋芒之刀刃、良弓之矢那样勇猛捷速,打起仗来好象雷霆震怒一样猛烈,撤退好象风雨一样快地消散。自有战役以来,从未征调过泰山以南的军队,也不曾渡过清河,涉过渤海去征调这二部的士兵。光是临淄就有居民七万户,我私下估计,每户不少于三个男子,三七二十一万,用不着征集远处县邑的兵源,光是临淄的士兵本来就够二十一万了。临淄富有而殷实,这里的居民没有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下棋踢球的。临淄的街道上车子拥挤得车轴互相撞击,人多得肩膀相互磨擦,把衣襟连接起来,可以形成围幔,举起衣袖,可以成为遮幕,大家挥洒的汗水,就象下雨一样,家家殷实,人人富足,志向高远,意志飞扬。凭借着大王的贤明和齐国的强盛,天下没有那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如今您却要向西去奉事秦国,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羞耻。 “况且韩、魏之所以非常畏惧秦国,是因为他们和秦国的边界相接壤,假如双方派出军队交战,不出十天,胜败存亡的局势就决定了。如果韩、魏战胜了秦国,那么自己的兵力要损失一半,四面的国境无法保卫;如果作战不能取胜,那么国家接着就陷入危亡的境地。这就是韩、魏把和秦国作战看得那么重要,而很轻易地想要向秦国臣服的原因。秦国攻打齐国的情况就不同了,秦国背靠着韩、魏的土地,要经过卫国阳晋的要道,穿过齐国亢父的险塞,战车不能并驶,战马不能并行,只要有一百人守在险要之处,就是有一千人也不敢通过,即使秦国军队想要深入,就像狼一样疑虑重重,时常回顾,生怕韩、魏在后面暗算它。所以它虚张声势,恐吓威胁。它虽然骄横矜夸却不敢冒险进攻,那么秦国不能危害齐国的形势也就相当明了啦。 “不能深刻地估计到秦国根本对齐国无可奈何的实情,却想要向西而奉事秦国,这是群臣们策略上的错误。齐国还没有向秦国臣服的丑名却有强大的国家实力,所以我希望大王稍微留心考虑一下,以便决定对策。” 齐王说:“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居住在偏僻遥远、紧靠大海、道路绝尽、地处东境的国家,从未听到过您高明的教诲。 于是,苏秦又向西南去游说楚威王,说:“楚国,是天下强大的国家;大王,是天下贤明的国王。楚国西边有黔中、巫郡,东边有夏州、海阳,南边有洞庭、苍梧,北边有径塞、郇阳,土地纵横五千多里,武装部队一百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存粮足够支用十年。这是建立霸业的资本啊。凭借着楚国的强大和大王的贤明,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比得上。如今您却想向西侍奉秦国,那么,天下就再没有哪个诸侯不向西面拜服在秦国的章台宫下了。 “秦国最大的忧患没有比得上楚国的,楚国强大,那么秦国就会弱小;秦国强大,那么楚国就会弱小。从这种情势判断,两国不能同时并存。所以,我劝大王策划,不如合纵相亲,来孤立秦国。如果大王不采纳合纵政策,秦国一定会出动两支军队,一支从武关出击,一支直下黔中,那么鄢郢的局势就动摇了。 “我听说在未发生动乱之前,就应该治理它,在祸患没有降临之前,就要采取行动。要等到祸患临头,再去忧虑它,那就来不及了。所以希望大王能早作仔细的打算。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建议,我能山东使各国向您奉献四时的礼物,接受你英明的指教,把国家委托给您,奉献宗庙请您保护,训练士兵,磨砺兵器,听任大王的指挥。大王果真能采纳我这不成熟的计策,那么,韩、魏、齐、燕、赵、卫等国动听的音乐和美丽的女子,一定会充满您的后宫。燕国、代地所产的骆驼、良马一定会充满您的畜圈。所以,合纵成功了,楚国就能称王。连衡成功了,秦国就能称帝。如今您要放弃称王称霸的功业,蒙受侍奉别人的丑名,我私下认为大王这种做法不可取。 “秦,是虎狼一样凶恶的国家,还有吞并天下的野心。秦国也是天下各诸侯的共同仇敌。凡主张连衡的人都想分割各诸侯的土地奉献给秦国,这就叫做供养仇人和敬奉仇敌啊。做为人家的臣子,却要分割自己国君的土地,用来和如狼似虎的强秦相交往,侵扰天下,而自己的国家突然遭受秦国的侵害,他们却不顾及这些灾祸。对外依仗着强秦的威势,用来在内部劫持自己的君主,索取割地,是最大的叛逆,最大的不忠,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罪过了。所以,合纵相亲,各诸侯就会割让土地奉事楚国,连衡成功,楚国就要割让土地奉事秦国,这两种策略相差太远了,这二者,大王要处于哪一方的立场呢?所以敝国赵王派我来奉献这不成熟的策略,奉上详明的公约,全靠大王晓喻众人了。” 楚王说:“我国西边和秦国接壤,秦国有夺取巴、蜀并吞汉中的野心。秦,是虎狼一样凶恶的国家,是不可以亲近的。韩、魏经常遭受秦国侵害的威胁,不可以和他们作深入地策划。假如和他们深入地策划,恐怕有叛逆的人泄露给秦国,以致计划还没施行,而国家就面临危险了。我自己估计,拿楚国对抗秦国,不一定取得胜利;在朝廷内和群臣谋划,他们又不可信赖。我躺在床上睡不安稳,吃东西也感觉不到香甜,心神恍恍惚惚,好像挂在空中的旗子,始终没有个着落。您打算使天下统一,团结诸侯,使处于危境的国家保存下来,我愿意恭恭敬敬地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听从您的安排。” 于是,六国合纵成功,同心协力了。苏秦做了合纵联盟的盟长,并且担任了六国的国相。 苏秦北上向赵王复命,途中经过洛阳,随行的车辆马匹满载着行装,各诸侯派来送行的使者很多,气派比得上帝王。周显王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害怕,赶快找人为他清除道路,并派使臣到郊外迎接慰劳。苏秦的兄弟、妻子、嫂子斜着眼不敢抬头看他,都俯伏在地上,非常恭敬地服侍他用饭。苏秦笑着对嫂子说:“你以前为什么对我那么傲慢,却对我这么恭顺呢?”他的嫂子赶紧伏俯在地上,弯曲着身子,匍匐到他面前,脸贴着地面请罪说:“因为我看到小叔您地位显贵,钱财多啊。”苏秦感慨地叹息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何况一般人呢!假使我当初在洛阳近郊有二顷良田,如今,我难道还佩带得上六个国家的相印吗?”当时他就散发了千金,赏赐给亲戚朋友。当初,苏秦到燕国去,向人家借过一百钱做路费,富贵了,就拿出一百金(一百万钱)偿还那个人。并且报答了以前所有对他有恩德的人。他的随从人员中,唯独有一个人没得到报偿,就上前去自己申说。苏秦说:“我不是忘了您,当初您跟我到燕国去,在易水边上,您再三要离开我,那时正当我困窘不堪,所以我深深地责怪您,所以把您放在最后,您也可以得到赏赐了。” 苏秦约定六国联盟之后,回到赵国,赵肃侯封他为武安君,于是,苏秦把合纵盟约送交秦国。从此秦国不敢窥伺函谷关以外的国家,长达十五年之久。 后来秦国派使臣犀首欺骗齐国和魏国,和它们联合起来攻打赵国,打算破坏合纵联盟。齐、魏攻打赵国,赵王就责备苏秦。苏秦害怕,请求出使燕国,一定要向齐国报复。苏秦离开赵国以后,合纵盟约便瓦解了。 秦惠王把他的女儿嫁给燕国太子做妻子。这一年,燕文侯去世,太子即位,这就是燕易王。易王刚刚登位,齐宣王趁着燕国发丧之机,攻打燕国,一连攻克了十座城池。易王对苏秦说:“从前先生到燕国来,先王资助您去见赵王,于是才约定六国合纵。如今齐国首先进攻赵国,接着又打到燕国,因为先生的缘故被天下人耻笑,先生能替燕国收复侵占的国土吗?”苏秦感到非常惭愧,说:“请让我替大王把失地收回来。” 苏秦见到齐王,拜了两拜,弯下腰去,向齐王表示庆贺;仰起头来,又向齐王表示哀悼。齐王说:“为什么庆贺和哀悼相继这么快呢?”苏秦说:“我听说饥饿的人,宁愿饥饿而不吃乌头这种有毒植物的原因,是因为它越是能填满肚子就和饿死的灾祸越是没有区别啊。燕国虽然弱小,但燕王却是秦王的小女婿。大王占了他十座城池的便宜却长久地和强秦结成仇怨。如今,使弱小的燕国像大雁一样相继飞行,强大的秦国跟在它的后面做掩护,从而招致天下的精锐部队攻击你,这和吃乌头是相类似的啊。”齐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凄怆而严肃,说:“既然如此,那怎么办呢?”苏秦说:“我听说古代善于处理事情的人,能够把灾祸转化为吉祥,通过失败变为成功。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立即归还燕国的十座城池。燕国白白地收回十城,一定很高兴。秦王知道因为他的关系而归还燕国的十城,也一定很高兴。这就叫做放弃仇恨而得到牢不可破的友谊。燕国、秦国都来奉事齐国,那么大王对天下发出的号令,没有敢不听的。这就等于用虚夸不实地依附秦国,实际上却以十城的代价取得天下,这是称霸天下的功业啊。”齐王说:“好”。于是就归还了燕国的十座城池。 有毁谤苏秦的人说:“苏秦是个左右摇摆、出卖国家、反复无常的臣子,将要引起乱子。”苏秦生怕获罪,回到燕国,而燕王却不给他官职。苏秦求见燕王说:“我是东周一个鄙陋的人,没有一点功劳,而大王却在宗庙里授与我官职,在朝廷上以礼相待。如今,我为大王说退了齐国的军队,又收回了十座城池,应该对我越发地亲近。如今我回到燕国而大王不授与我官职,一定有人以不忠实的罪名在您面前中伤我。其实我的‘不忠实’,正是大王的福气啊。我听说忠诚信实的人,一切都为着自己的目的;奋发进取的人,一切都为着别人去努力。况且我游说齐王,也没有欺骗他啊。我把老母抛在东周,本来就不打算为自己树立忠信的名声,而决心帮助别人求得进取。假如有像曾参一样孝顺,像伯夷一样廉洁,像尾生一样信实的人,让这样三种人去奉事大王,您认为怎样?”燕王回答说:“足够了。”苏秦说:“像曾参一样孝顺,为尽孝道,决不离开父母在外面过上一夜。像这样您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来到弱小的燕国,侍奉处在危困中的国君呢?像伯夷一样的廉洁,坚守正义,不愿作孤竹君的继承人,不肯作周武王的臣子,不接受赐爵封侯而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下。像他这样廉洁,大王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到齐国干一番事业取回十座城池呢?像尾生那样诚信,和女子相约在桥下幽会,女子如期没来,洪水来了也不离去,紧抱桥柱被水淹死。像这样的诚信,大王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退去齐国强大的军队呢?我正是以所谓的忠诚信实在国君面前获罪的呀。”燕王说:“你自己不忠诚信实罢了,难道还有因为忠诚信实而获罪的吗?”苏秦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有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作官,他的妻子和别人私通,她的丈夫快要回来时,和她私通的人就忧虑,妻子说:‘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作好了毒酒等着他呢。’过了三天,她丈夫果然到了,妻子让侍妾端着有毒的酒给他喝,侍妾想告诉他酒中有毒,又恐怕他把主母赶走;可是不告诉他吧,又恐怕她的毒酒害死了主父,于是她假装跌倒,把酒泼在地上。主父大发雷霆之怒,将她打了五十竹板。所以侍妾一跌倒而泼掉了那杯毒酒,在上保存了主父,在下保存了主母,可是自己却免不掉挨竹板子,怎么能说忠诚信实就不能获罪呢?不幸的是我的罪过跟侍妾的遭遇相类似啊!”燕王说:“先生恢复原来的官职吧。”从此燕王愈发优厚地对待他。 燕易王的母亲,是燕文侯的夫人。与苏秦私通。燕易王知道这件事,却对苏秦的待遇更加优厚。苏秦恐怕被杀,就劝说燕王:“我留在燕国,不能使燕国的地位提高,假如我在齐国,就一定能提高燕国的地位。”燕王说:“一切听任先生去做吧。”于是,苏秦假装得罪了燕王而逃跑到齐国。齐宣王便任用他为客卿。 齐宣王去世,湣王继位,苏秦就劝说湣王把葬礼办得铺张隆重,用来表明自己的孝道,高高地建筑宫室,大规模地开辟园林,以表明自己得志,其实苏秦打算使齐国破败,从而有利于燕国。燕易王去世,燕哙登基做了国君。此后,齐国大夫中有许多人和苏秦争夺国君的宠信,因而派人刺杀苏秦,苏秦当时没死,带着致命的伤逃跑了。齐王派人捉拿凶手,然而没有抓到。苏秦将要死去,便对齐王说:“我马上就要死了,请您在人口集中的街市上把我五马分尸示众,就说:‘苏秦为了燕国在齐国谋乱’,这样做,刺杀我的凶手一定可以抓到。”当时,齐王就按照他的话做了,那个刺杀苏秦的凶手果然自动出来了,齐王因而就把他杀了。燕王听到这个消息说:“齐国为苏先生报仇,作法也太过份啦。” 苏秦死后不久,他为燕国破坏齐国的大量事实泄露出来。后来,齐国听到这些秘密,就把恼恨迁怒燕国。燕王很害怕。苏秦的弟弟叫苏代,代的弟弟叫苏厉,他们看到哥哥功成名就,遂顺心愿,也都发奋学习纵横之术。等到苏秦死了,苏代就去求见燕王,打算承袭苏秦的旧业。他对燕王说:“臣,是东周鄙陋的人。私下听说大王德行很高,鄙人很愚笨,放弃农具来求见大王。到了赵国邯郸,所看到的情况远不如我在东周听到的,我私下决定担负起为您做一番事业的志向。等到了燕国朝廷,遍观大王的臣子、下吏,才知道大王是天下最贤明的国君啊。”燕王说:“您所说的贤明的国君是什么样的呢?”苏代回答说:“我听说贤明的国君一定愿听到别人指出他的过失,而不希望只听到别人称赞他的优点,请允许让我说明大王的过失。齐国和赵国,是燕国的仇敌,楚国和魏国,是燕国的后援国家。如今,大王却去奉承仇敌而攻打能援救自己的国家,这对燕国是没有好处的。请大王自己想一想,这是策略上的失误,不把这种失误讲给您听的人,就不是忠臣。”燕王说:“齐国本来就是我的仇敌,是要讨伐的国家,只是担心国家衰弱,没有足够的力量。假如您能以燕国现有的力量讨伐齐国,那么,我愿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苏代回答说:“天下能够互相征战的国家共有七个,而燕国处于弱小的地位。单独作战不能取得胜利,然而只要有所依附,那么就没有不提高声威的。向南依附楚国,楚国的声威提高;向西依附秦国,秦国的声威提高。中部依附韩国、魏国,韩国、魏国的声威提高。假如所依附的国家声威提高了,这样也就一定能使您的声威提高啊。如今齐国的国君,年纪大而固执自信,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向南攻打楚国长达五年之久,积聚的财富也消耗尽了;西边被秦国困扰了多年,士兵们已疲惫衰败;向北和燕国人作战,以三军覆没的代价,仅仅俘虏了两名将领。然而,还要发动剩余的兵力向南攻打拥有五千辆战车的宋国,吞并十二个小诸侯国。这是他们国君的欲望,可是他们的民力已经枯竭了,怎么能够办得到呢?况且我听说过,连续打仗,百姓就疲困劳乏,战争持续太久,士兵就疲惫不堪。”燕王说:“我听说齐国据有清济、浊河可以用来固守,长城、钜防足以作为要塞,果真是这样吗?”苏代回答说:“天时不给他有利的机会,即使有清济、浊河怎么能够固守呢?百姓已经疲困劳乏,即使有长城、钜防,怎么能够成为要塞呢?况且,以前不征发济州以西的兵力,目的是为了防备赵国的入侵,不征发漯河以北的兵力,目的是为了防备燕国的入侵。如今,济西、河北的兵力都被征发参战了,境内的防卫力量已很薄弱了。骄横的国君一定好利,亡国的臣子一定贪财。大王如果能够不因为以侄儿弟弟做为人质而感到羞耻,用宝珠、美玉、布帛去贿赂齐王的亲信,那么齐王就会友好地对待燕国,而轻率地出兵去消灭宋国,那么,这样一来,齐国就可以灭掉了。”燕王说:“我终于凭借着您而承受灭亡齐国的天命了。”燕国就派了一位公子到齐国充当人质。苏厉也借着燕国派人质的机会求见齐王。齐王怨恨苏秦,打算把苏厉囚禁起来。燕国质子替他在齐王面前请罪,随后苏厉就委身做了齐国的臣子。 燕国的宰相子之与苏代结为姻亲,子之想夺取燕国的政权,就派苏代到齐国去侍奉做人质的那位公子。齐王派遣苏代回燕国复命,燕王哙问道:“齐王可能要称霸了吧?”苏代回答说:“不可能。”燕王说:“为什么呢?”苏代回答说:“齐王不信任他的臣子。”于是,燕王专一重用子之,不久又把王位禅让给子之,燕国因此大乱。齐国趁机攻打燕国,杀了燕王哙和子之。燕国拥立昭王即位,而苏代、苏厉就再不敢回到燕国来,最后都归附了齐国,齐王友好地对待他们。 苏代经过魏国,魏国替燕国拘捕了苏代。齐王派人去对魏王说:“齐国想要把宋地分封给秦王的弟弟泾阳君,秦王一定不肯接受。秦王并不是不愿齐国的协助而夺取宋国的土地,而是他不相信齐王和苏先生。如今齐国和魏国矛盾已经达到如此严重的地步,那么齐国就不会去欺骗秦国。秦国也会相信齐国,齐、秦联合起来,泾阳君就会得到宋国的土地,这就不是一件有利于魏国的事了。所以大王不如让苏先生东归齐国,秦王一定会怀疑齐王,而又不相信苏先生了。齐、秦不能联合,天下的局势就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攻打齐国的形势就形成了。”于是魏国释放了苏代,苏代到了宋国,宋王友好地对待他。 齐国攻打宋国,宋国危急,苏代就写了一封信致送燕昭王,说: 燕国是列入万乘的大国,却向齐国派遣了人质,名声卑下而权力低微;奉献出众多军队帮助齐国攻打宋国,使得百姓劳困而财力消费;即便打败宋国,残害楚国的淮北,只能壮大齐国,帮助仇敌日益强大而残害了自己的国家;这三方面都是对燕国很不利的事。虽然如此,可是大王还在继续这样干下去,是为了取得齐国的信任。齐国对大王更加不信任,而且对燕国的忌恨越来越深,这就说明大王的策略是错误的。把宋国和楚国淮北加在一起,抵得上一个强大的万乘国家,而齐国吞并了它,就等于使齐国得益于一倍的国力。北夷纵横七百里,再把鲁国和卫国加上,又抵得上一个强大的万乘国家。齐国吞并了它们,这就等于使齐国得益于二倍的国力。一个强大的齐国,燕国就忧虑重重而不能支持,如今把三个齐国那么强大的力量压到燕国头上,那个灾祸必然很严重了。 虽然如此,但是一个明智的人做事,能够利用灾祸变为吉祥,把失败转化为成功。齐国的紫布,本来是破旧的白缯染成的,却能够提高十倍的价钱;越王勾践被困栖身在会稽山上,却又击败了强大的吴国而称霸天下;这都是利用灾祸变为吉祥,把失败转化为成功的事例啊。 如今,假若大王想把灾祸变为吉祥,把失败转化为成功,莫如怂恿各国尊奉齐国为霸主,派遣使臣到周王室去公然结盟,烧毁秦国的信符,宣告说:“最高明的策略就是攻破秦国;其次是一定要永远排斥它。”秦国遭到各国共同的排斥面临被攻破的威胁,秦王必定为此而忧虑。秦国连续五代都主动攻打各诸侯国,如今却屈居齐国之下,按照秦王的意志,如果能迫使齐国走投无路,就不怕拿整个国家作赌注以求得成功。既然如此,那么大王何不派遣说客用这些话去劝说秦王:燕、赵攻破宋国,都壮大了齐国,大家尊崇他,作他的下属。燕、赵并没有得到好处。燕、赵得不到好处而又一定这么干的原因,那就在于不相信秦王。既然如此,那么大王何不派可信赖的人勾通燕国和赵国,让泾阳君、高陵君先到燕国,赵国去呢?如果秦国背信弃义,就用他们做人质,这样燕国和赵国就相信秦国了。这样一来,秦国在西方称帝,燕国在北方称帝,赵国在中部称帝,树立起三个帝王在天下发号施令。假如韩国、魏国不服从,那么,秦国就出兵攻打它,齐国不服从,那么,燕国、赵国出兵攻打它,这样一来,天下还有谁敢不服从呢?天下都服从了,就趁势驱使韩、魏攻打齐国,说:‘必须交出宋国的失地,归还楚国的淮北’。交出宋国的失地,归还楚国的淮北,对燕国和赵国都是有利的事;并立三帝,也是燕、赵甘之如饴的事。他们实际上得到了好处,名分上如愿以偿,那么让燕国和赵国抛弃齐国,就好像甩掉拖鞋一样的容易。如果您不去勾通燕、赵,那么齐国称霸的局势一定会形成。诸侯们都拥护齐国而唯独您不服从,这就会遭到各国诸侯的讨伐;诸侯们都拥护齐国而您也服从它,这就会使你的声望降低了。如今,您勾通燕、赵,可使国家安定而声望尊崇;不勾通燕、赵,国家就会危险而声望就会降低。抛弃名尊国安而选择国危名卑,明智的人是不会这样干的。”秦王听完这些话,一定像匕首刺进他的心房一样。那么大王为什么不派遣说客用这些话去游说秦王呢?秦王听到了一定会采纳,齐国一定会遭到讨伐。 结交秦国,是有利的外交;讨伐齐国,是正当的利益。奉行有利的外交政策,追求正当的利益,是圣王所做的事业啊。 燕昭王认为他写的这封信太好了,就说:“先王曾对苏家有恩德,后来因为子之的乱子,苏氏才离开了燕国,燕国要向齐国报仇,非得苏氏不可。”于是就召回苏代,又很好地对待他,和他一块儿策划攻打齐国的事情。终于打败了齐国,迫使齐湣王逃离齐国。 过了很久,秦国邀请燕王,燕王就想前往,苏代阻止燕王说:“楚国贪得了枳地而导致国家危亡,齐国夺取了宋地而导致国家破败。齐、楚不能因为拥有了枳、宋反而还要奉事秦国,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凡是成功的国家,都是秦国最忌恨的大敌。秦国夺取天下,不是凭借着推行正义,而是施以暴力。秦国施以暴力,是公开宣告于天下的。 他曾警告楚国说:‘蜀地的军队,坐着船漂浮在汶水之上,趁着夏季盛大的水势而直下长江,五天就能抵达郢都。汉中的军队,坐着船从巴江出发,趁着夏季盛涨的水势而直下汉江,四天就能抵达五渚。我亲自在宛东集结军队,直下随邑,聪明才智的人来不及出谋献策,勇武的人来不及发怒,我攻击你们的行动就象射杀鹰隼一样神速。而楚王你还想等待天下各国一起来攻打函谷关,岂不是太遥远了吗?’楚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十七年事奉秦国。 “秦国又严正地警告韩国说:‘我的军队从少曲出发,一天之内就能切断太行山的通道。我的军队从宜阳出发,直接攻击平阳,两天之内韩国各地的局势就没有不动摇的了。我的军队穿过东西两周攻击新郑,五天之内,我将攻克整个韩国。’韩国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所以奉事秦国。 “秦国还严正地警告魏国说:‘我的军队攻克安邑,围困女戟,韩国的太原就被切断。我的军队直下轵道,通过南阳,封锁冀邑,包抄东西两周,趁着夏季旺盛的水势,驾着轻便的战船,强劲的弓弩在前,锋利的戈矛在后,掘开荥泽水口,魏国的大梁就会被洪水吞没不复存在了;掘开白马河的水口,魏国的外黄、济阳也会被洪水吞没不复存在了;掘开宿胥河的水口,魏国的虚地、顿丘也会被洪水淹没不复存在了。在陆地上作战,就攻击河内,利用水攻就可毁灭大梁。’魏国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所以奉事秦国。 “秦国打算攻打安邑,担心齐国救援它,就把宋地许给齐国。说:‘宋王无道,做了个木头人很象我,用箭射它的脸,我的国家和宋国路途隔绝,军队距宋太远,不能直接攻打它。齐王您如果能打败宋国据为己有,那就象我自己占有它一样高兴。’后来,秦国攻下了魏国的安邑,围困了女戟,反而把攻破宋国作为齐国的罪过。 “秦国打算进攻韩国,担心天下诸侯救援它,就把齐国许给天下诸侯去讨伐,说:“齐王四次和我订立盟约,四次欺骗我,坚决地率领天下的军队进攻我国,就有多次。只要齐国存在,就没有秦国,只要有秦国的存在,就没有齐国,一定要讨伐它,一定要毁灭它’。等到秦国夺取了韩国的宜阳、少曲,攻克了蔺邑、离石,却又把打败齐国作为天下诸侯国的罪过。“秦国打算进攻魏国,就先尊崇楚国,便把南阳许给楚国。说:‘我本来就和韩国断绝了关系。摧毁均陵,围困,假如对楚国有利,那就像我占有它一样高兴’。等到魏国抛弃了盟约的国家而与秦国联合,秦国却以围困作为楚国的罪名。 “秦国的军队被困在林中,就尊崇燕国和赵国,把胶东许给燕国,把济西许给赵国。等到秦国和魏国和解了,就把公子延作为人质,利用犀首连兵相续地攻打赵国。 “秦国的军队在谯石遭到重创,在阳马又被打败,就尊崇魏国,便把叶地和蔡地许给魏国。等到他和赵国和解后,就威胁魏国而不肯依照约定分割土地。秦军陷入困境,就派太后的弟弟穰侯去讲和,等他取得了胜利,连自己的舅舅和母亲也都受到欺骗。 “秦国谴责燕国时说:‘是因为攻打胶东’,谴责赵国时说:‘是因为攻打济西’,谴责魏国时说:‘是因为攻打叶、蔡’,谴责楚国时说:‘是因为围困了’,谴责齐国时说:‘是因为攻打宋地’。这样,他的外交辞令循环往复,用兵打仗如同刺杀蜚虫那么轻易。秦王飞扬跋扈,即使他的母亲都不能制止,他的舅舅更无法约束。 “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国所杀韩、赵、魏三国百姓有几百万,这三个国家还活着的人都是抗秦战争中死者的遗孤。西河以外,上洛地区,三川一带经常遭受秦国的攻打,这是晋国的灾难!秦国侵扰了韩、赵、魏的一半土地,秦国制造的灾难是如此地严重啊!而燕、赵等国到秦国去游说的人,却争相以奉事秦国来劝说自己的国君,这是我非常忧虑的事啊。” 燕昭王没有去秦国,苏代又被燕王所重用。 燕王派苏代联络各国合纵相亲,就如同苏秦在世时一样,诸侯们有的加入了联盟,有的没加入联盟,而各国人士从此都尊崇苏秦所倡导的合纵联盟。苏代、苏厉都寿终天年,他们的名声在各诸侯国显扬。 太史公说:“苏秦兄弟三人,都是因为游说诸侯而名扬天下,他们的学说擅长于权谋机变。而苏秦承担着反间计的罪名被杀死,天下人都嘲笑他,讳忌研习他的学说。然而社会上流传的苏秦事迹有许多差异,凡是不同时期和苏秦相类的事迹,都附会到苏秦身上。苏秦出身于民间,却能联合六国合纵相亲,这正说明他的才智有超过一般人的地方,所以,我列出他的经历,按着正确的时间顺序加以陈述,不要让他只蒙受不好的名声。


简介

《苏秦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中。在这篇列传中,以苏秦为传主,兼及苏氏兄弟苏代和苏厉。该列传通过记述、白描的手法,刻画人物的个人经历和性格特点。


赏析

《索隐述赞》评价说:季子周人,师事鬼谷。揣摩既就,阴符伏读。合从离衡,佩印者六。天王除道,家人扶服。贤哉代、厉,继荣党族。



史记·七十列传·张仪列传

〔司马迁〕 〔汉〕

张仪者,魏人也。

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张仪已学游说诸侯。

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张仪,曰:“仪贫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

”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醳之。

其妻曰:“嘻!

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

”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

”其妻笑曰:“舌在也。

”仪曰:“足矣。

”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亲,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后负,念莫可使用于秦者,乃使人微感张仪曰:“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原?

”张仪于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

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

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

因而数让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

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

”谢去之。

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

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

然贫,无因以进。

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

子为我阴奉之。

”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

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

惠王以为客卿,与谋伐诸侯。

苏秦之舍人乃辞去。

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

”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

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

今君已用,请归报。

”张仪曰:“嗟乎,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

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

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

且苏君在,仪宁渠能乎!

”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若笞我。

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 苴蜀相攻击,各来告急于秦。

秦惠王欲发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

犹豫未能决。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

”王曰:“请闻其说。

”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

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

据九鼎,案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

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伦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

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

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翟,去王业远矣。

” 司马错曰:“不然。

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彊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

今王地小民贫,故臣原先从事于易。

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

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

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

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

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

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

齐,韩之与国也。

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

此臣之所谓危也。

不如伐蜀完。

” 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

”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贬蜀王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

蜀既属秦,秦以益彊,富厚,轻诸侯。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

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于魏。

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

”魏因入上郡、少梁,谢秦惠王。

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

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

居一岁,为秦将,取陕。

筑上郡塞。

其后二年,使与齐、楚之相会啮桑。

东还而免相,相魏以为秦,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

魏王不肯听仪。

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复阴厚张仪益甚。

张仪惭,无以归报。

留魏四岁而魏襄王卒,哀王立。

张仪复说哀王,哀王不听。

于是张仪阴令秦伐魏。

魏与秦战,败。

明年,齐又来败魏于观津。

秦复欲攻魏,先败韩申差军,斩首八万,诸侯震恐。

而张仪复说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

地四平,诸侯四通辐凑,无名山大川之限。

从郑至梁二百馀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

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

梁之地势,固战场也。

梁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

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

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

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且夫诸侯之为从者,将以安社稷尊主彊兵显名也。

今从者一天下,约为昆弟,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坚也。

而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覆苏秦之馀谋,其不可成亦明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酸枣,劫卫取阳晋,则赵不南,赵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

秦折韩而攻梁,韩怯于秦,秦韩为一,梁之亡可立而须也。

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为大王计,莫如事秦。

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

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国必无忧矣。

“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

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

其卒虽多,然而轻走易北,不能坚战。

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胜之必矣。

割楚而益梁,亏楚而适秦,嫁祸安国,此善事也。

大王不听臣,秦下甲士而东伐,虽欲事秦,不可得矣。

“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少可信,说一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

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岂得无眩哉。

“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原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骨辟魏。

” 哀王于是乃倍从约而因仪请成于秦。

张仪归,复相秦。

三岁而魏复背秦为从。

秦攻魏,取曲沃。

明年,魏复事秦。

秦欲伐齐,齐楚从亲,于是张仪往相楚。

楚怀王闻张仪来,虚上舍而自馆之。

曰:“此僻陋之国,子何以教之?

”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于齐,臣请献商于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

此北弱齐而西益秦也,计无便此者。

”楚王大说而许之。

群臣皆贺,陈轸独吊之。

楚王怒曰:“寡人不兴师发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贺,子独吊,何也?

”陈轸对曰:“不然,以臣观之,商于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

”楚王曰:“有说乎?

”陈轸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

今闭关绝约于齐,则楚孤。

秦奚贪夫孤国,而与之商于之地六百里?

张仪至秦,必负王,是北绝齐交,西生患于秦也,而两国之兵必俱至。

善为王计者,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使人随张仪。

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

不与吾地,阴合谋计也。

”楚王曰:“原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

”乃以相印授张仪,厚赂之。

于是遂闭关绝约于齐,使一将军随张仪。

张仪至秦,详失绥堕车,不朝三月。

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

”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北骂齐王。

齐王大怒,折节而下秦。

秦齐之交合,张仪乃朝,谓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原以献大王左右。

”楚使者曰:“臣受令于王,以商于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

”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发兵而攻秦。

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

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出地于秦,取偿于齐也,王国尚可存。

”楚王不听,卒发兵而使将军屈丐击秦。

秦齐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丐,遂取丹阳、汉中之地。

楚又复益发兵而袭秦,至蓝田,大战,楚大败,于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

秦要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关外易之。

楚王曰:“不原易地,原得张仪而献黔中地。

”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

张仪乃请行。

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以商于之地,是且甘心于子。

”张仪曰:“秦彊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

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

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原。

”遂使楚。

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

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之贱于王乎?

”郑袖曰:“何也?

”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

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

不若为言而出之。

”于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用。

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

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

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

”怀王后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张仪既出,未去,闻苏秦死,乃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险带河,四塞以为固。

虎贲之士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

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天下有后服者先亡。

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

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也。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

大王不与秦,秦下甲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

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梁则从风而动。

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

“且夫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彊,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

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

夫从人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为已。

是故原大王之孰计之。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馀里。

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关。

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

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

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

夫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阵卒尽矣。

偏守新城,存民苦矣。

臣闻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

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者,阴谋有合天下之心。

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胜,列侯执珪死者七十馀人,遂亡汉中。

楚王大怒,兴兵袭秦,战于蓝田。

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

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

原大王孰计之。

“秦下甲攻卫阳晋,必大关天下之匈。

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举宋而东指,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也。

“凡天下而以信约从亲相坚者苏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破齐而分其地。

乃详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

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

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

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

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

” 张仪去楚,因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麦,民之食大抵菽藿羹。

一岁不收,收不餍糟。

地不过九百里,无二岁之食。

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

除守徼亭鄣塞,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

秦带甲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簉科头贯颐奋戟者,至不可胜计。

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腾者,不可胜数。

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夫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

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

夫战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钧之重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夫群臣诸侯不料地之寡,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比周以相饰也,皆奋曰‘听吾计可以彊霸天下’。

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诖误人主,无过此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上地,东取成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

夫塞成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

先事秦则安,不事秦则危。

夫造祸而求其福报,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楚,虽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

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如韩。

非以韩能彊于楚也,其地势然也。

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

夫攻楚以利其地,转祸而说秦,计无便于此者。

” 韩王听仪计。

张仪归报,秦惠王封仪五邑,号曰武信君。

使张仪东说齐湣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

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世之利。

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彊赵,南有韩与梁。

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彊士勇,虽有百秦,将无柰齐何’。

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

夫从人朋党比周,莫不以从为可。

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战胜之名,而有亡国之实。

是何也?

齐大而鲁小也。

今秦之与齐也,犹齐之与鲁也。

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

战于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

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

是何也?

秦彊而赵弱。

“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

韩献宜阳。

梁效河外。

赵入朝渑池,割河间以事秦。

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之有也。

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

是故原大王孰计之也。

”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也。

”乃许张仪。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计于大王。

大王收率天下以宾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

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慑伏,缮甲厉兵,饰车骑,习驰射,力田积粟,守四封之内,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

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

今秦有敝甲凋兵,军于渑池,原渡河逾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原以甲子合战,以正殷纣之事,敬使使臣先闻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

苏秦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齐国,而自令车裂于市。

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

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为东籓之臣,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臂也。

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毋危,岂可得乎?

“今秦发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清河,军于邯郸之东。

一军军成皋,驱韩梁军于河外。

一军军于渑池。

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必四分其地。

是故不敢匿意隐情,先以闻于左右。

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于渑池,面相见而口相结,请案兵无攻。

原大王之定计。

” 赵王曰:“先王之时,奉阳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寡人居属师傅,不与国谋计。

先王弃群臣,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

乃且原变心易虑,割地谢前过以事秦。

方将约车趋行,适闻使者之明诏。

”赵王许张仪,张仪乃去。

北之燕,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莫如赵。

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句注之塞。

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

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

’于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

其姊闻之,因摩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

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夫赵王之很戾无亲,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王为可亲乎?

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

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

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时赵之于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

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是西有强秦之援,而南无齐赵之患,是故原大王孰计之。

” 燕王曰:“寡人蛮夷僻处,虽大男子裁如婴儿,言不足以采正计。

今上客幸教之,请西面而事秦,献恒山之尾五城。

”燕王听仪。

仪归报,未至咸阳而秦惠王卒,武王立。

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谗张仪曰:“无信,左右卖国以取容。

秦必复用之,恐为天下笑。

”诸侯闻张仪有却武王,皆畔衡,复合从。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恶张仪未已,而齐让又至。

张仪惧诛,乃因谓秦武王曰:“仪有愚计,原效之。

”王曰:“柰何?

”对曰:“为秦社稷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

今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

故仪原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而伐梁。

梁齐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临周,祭器必出。

挟天子,按图籍,此王业也。

”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入仪之梁。

齐果兴师伐之。

梁哀王恐。

张仪曰:“王勿患也,请令罢齐兵。

”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借使之齐,谓齐王曰:“王甚憎张仪。

虽然,亦厚矣王之托仪于秦也!

”齐王曰:“寡人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何以托仪?

”对曰:“是乃王之托仪也。

夫仪之出也,固与秦王约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

今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

故仪原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伐之。

齐梁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出。

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

’秦王以为然,故具革车三十乘而入之梁也。

今仪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广邻敌以内自临,而信仪于秦王也。

此臣之所谓‘托仪’也。

”齐王曰:“善。

”乃使解兵。

张仪相魏一岁,卒于魏也。

陈轸者,游说之士。

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

张仪恶陈轸于秦王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将为国交也。

今楚不加善于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而为王薄也。

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

”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

”轸曰:“然。

”王曰:“仪之言果信矣。

”轸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

昔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于其亲而天下原以为子。

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良仆妾也。

出妇嫁于乡曲者,良妇也。

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

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

”王以其言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

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于秦。

过梁,欲见犀首。

犀首谢弗见。

轸曰:“吾为事来,公不见轸,轸将行,不得待异日。

”犀首见之。

陈轸曰:“公何好饮也?

”犀首曰:“无事也。

”曰:“吾请令公厌事可乎?

”曰:“柰何?

”曰:“田需约诸侯从亲,楚王疑之,未信也。

公谓于王曰:‘臣与燕、赵之王有故,数使人来,曰:“无事何不相见”,原谒行于王。

’王虽许公,公请毋多车,以车三十乘,可陈之于庭,明言之燕、赵。

”燕、赵客闻之,驰车告其王,使人迎犀首。

楚王闻之大怒,曰:“田需与寡人约,而犀首之燕、赵,是欺我也。

”怒而不听其事。

齐闻犀首之北,使人以事委焉。

犀首遂行,三国相事皆断于犀首。

轸遂至秦。

韩魏相攻,期年不解。

秦惠王欲救之,问于左右。

左右或曰救之便,或曰勿救便,惠王未能为之决。

陈轸适至秦,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

”陈轸对曰:“王闻夫越人庄舄乎?

”王曰:“不闻。

”曰:“越人庄舄仕楚执珪,有顷而病。

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细人也,今仕楚执珪,贵富矣,亦思越不?

’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

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

’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

今臣虽弃逐之楚,岂能无秦声哉!

”惠王曰:“善。

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或谓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决,原子为子主计之馀,为寡人计之。

”陈轸对曰:“亦尝有以夫卞庄子刺虎闻于王者乎?

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

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

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

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国伤,小国亡,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

此犹庄子刺虎之类也。

臣主与王何异也。

”惠王曰:“善。

”卒弗救。

大国果伤,小国亡,秦兴兵而伐,大克之。

此陈轸之计也。

犀首者,魏之阴晋人也,名衍,姓公孙氏。

与张仪不善。

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

犀首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阳,秦攻三川’。

魏王所以贵张子者,欲得韩地也。

且韩之南阳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矣。

然则魏必图秦而弃仪,收韩而相衍。

”公叔以为便,因委之犀首以为功。

果相魏。

张仪去。

义渠君朝于魏。

犀首闻张仪复相秦,害之。

犀首乃谓义渠君曰:“道远不得复过,请谒事情。

”曰:“中国无事,秦得烧掇焚于君之国。

有事,秦将轻使重币事君之国。

”其后五国伐秦。

会陈轸谓秦王曰:“义渠君者,蛮夷之贤君也,不如赂之以抚其志。

”秦王曰:“善。

”乃以文绣千纯,妇女百人遗义渠君。

义渠君致群臣而谋曰:“此公孙衍所谓邪?

”乃起兵袭秦,大败秦人李伯之下。

张仪已卒之后,犀首入相秦。

尝佩五国之相印,为约长。

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

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

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

史记·七十列传·樗里子甘茂列传

〔司马迁〕 〔汉〕

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与惠王异母。

母,韩女也。

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号曰“智囊”。

秦惠王八年,爵樗里子右更,使将而伐曲沃,尽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

秦惠王二十五年,使樗里子为将伐赵,虏赵将军庄豹,拔蔺。

明年,助魏章攻楚,败楚将屈丐,取汉中地。

秦封樗里子,号为严君。

秦惠王卒,太子武王立,逐张仪、魏章,而以樗里子、甘茂为左右丞相。

秦使甘茂攻韩,拔宜阳。

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

周以卒迎之,意甚敬。

楚王怒,让周,以其重秦客。

游腾为周说楚王曰:“知伯之伐仇犹,遗之广车,因随之以兵,仇犹遂亡。

何则?

无备故也。

齐桓公伐蔡,号曰诛楚,其实袭蔡。

今秦,虎狼之国,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仇犹、蔡观焉,故使长戟居前,强弩在后,名曰卫疾,而实囚之。

且夫周岂能无忧其社稷哉?

恐一旦亡国以忧大王。

”楚王乃悦。

秦武王卒,昭王立,樗里子又益尊重。

昭王元年,樗里子将伐蒲。

蒲守恐,请胡衍。

胡衍为蒲谓樗里子曰:“公之攻蒲,为秦乎?

为魏乎?

为魏则善矣,为秦则不为赖矣。

夫卫之所以为卫者,以蒲也。

今伐蒲入于魏,卫必折而从之。

魏亡西河之外而无以取者,兵弱也。

今并卫于魏,魏必彊。

魏彊之日,西河之外必危矣。

且秦王将观公之事,害秦而利魏,王必罪公。

”樗里子曰:“柰何?

”胡衍曰:“公释蒲勿攻,臣试为公入言之,以德卫君。

”樗里子曰:“善。

”胡衍入蒲,谓其守曰:“樗里子知蒲之病矣,其言曰必拔蒲。

衍能令释蒲勿攻。

”蒲守恐,因再拜曰:“原以请。

”因效金三百斤,曰:“秦兵苟退,请必言子于卫君,使子为南面。

”故胡衍受金于蒲以自贵于卫。

于是遂解蒲而去。

还击皮氏,皮氏未降,又去。

昭王七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台之东。

曰:“后百岁,是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

”樗里子疾室在于昭王庙西渭南阴乡樗里,故俗谓之樗里子。

至汉兴,长乐宫在其东,未央宫在其西,武库正直其墓。

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

” 甘茂者,下蔡人也。

事下蔡史举先生,学百家之术。

因张仪、樗里子而求见秦惠王。

王见而说之,使将,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

惠王卒,武王立。

张仪、魏章去,东之魏。

蜀侯辉、相壮反,秦使甘茂定蜀。

还,而以甘茂为左丞相,以樗里子为右丞相。

秦武王三年,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以窥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

”甘茂曰:“请之魏,约以伐韩,而令向寿辅行。

”甘茂至,谓向寿曰:“子归,言之于王曰‘魏听臣矣,然原王勿伐’。

事成,尽以为子功。

”向寿归,以告王,王迎甘茂于息壤。

甘茂至,王问其故。

对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

名曰县,其实郡也。

今王倍数险,行千里攻之,难。

昔曾参之处费,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织自若也。

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

顷又一人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而走。

夫以曾参之贤与其母信之也,三人疑之,其母惧焉。

今臣之贤不若曾参,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着参也,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

始张仪西并巴蜀之地,北开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多张子而以贤先王。

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

乐羊返而论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

乐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

’今臣,羁旅之臣也。

樗里子、公孙奭二人者挟韩而议之,王必听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

”王曰:“寡人不听也,请与子盟。

”卒使丞相甘茂将兵伐宜阳。

五月而不拔,樗里子、公孙奭果争之。

武王召甘茂,欲罢兵。

甘茂曰:“息壤在彼。

”王曰:“有之。

”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

斩首六万,遂拔宜阳。

韩襄王使公仲侈入谢,与秦平。

武王竟至周,而卒于周。

其弟立,为昭王。

王母宣太后,楚女也。

楚怀王怨前秦败楚于丹阳而韩不救,乃以兵围韩雍氏。

韩使公仲侈告急于秦。

秦昭王新立,太后楚人,不肯救。

公仲因甘茂,茂为韩言于秦昭王曰:“公仲方有得秦救,故敢扞楚也。

今雍氏围,秦师不下肴,公仲且仰首而不朝,公叔且以国南合于楚。

楚、韩为一,魏氏不敢不听,然则伐秦之形成矣。

不识坐而待伐孰与伐人之利?

”秦王曰:“善。

”乃下师于肴以救韩。

楚兵去。

秦使向寿平宜阳,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皮氏。

向寿者,宣太后外族也,而与昭王少相长,故任用。

向寿如楚,楚闻秦之贵向寿,而厚事向寿。

向寿为秦守宜阳,将以伐韩。

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禽困覆车。

公破韩,辱公仲,公仲收国复事秦,自以为必可以封。

今公与楚解口地,封小令尹以杜阳。

秦楚合,复攻韩,韩必亡。

韩亡,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阏于秦。

原公孰虑之也。

”向寿曰:“吾合秦楚非以当韩也,子为寿谒之公仲,曰秦韩之交可合也。

”苏代对曰:“原有谒于公。

人曰贵其所以贵者贵。

王之爱习公也,不如公孙奭。

其智能公也,不如甘茂。

今二人者皆不得亲于秦事,而公独与王主断于国者何?

彼有以失之也。

公孙奭党于韩,而甘茂党于魏,故王不信也。

今秦楚争彊而公党于楚,是与公孙奭、甘茂同道也,公何以异之?

人皆言楚之善变也,而公必亡之,是自为责也。

公不如与王谋其变也,善韩以备楚,如此则无患矣。

韩氏必先以国从公孙奭而后委国于甘茂。

韩,公之雠也。

今公言善韩以备楚,是外举不僻雠也。

”向寿曰:“然,吾甚欲韩合。

”对曰:“甘茂许公仲以武遂,反宜阳之民,今公徒收之,甚难。

”向寿曰:“然则奈何?

武遂终不可得也?

”对曰:“公奚不以秦为韩求颍川于楚?

此韩之寄地也。

公求而得之,是令行于楚而以其地德韩也。

公求而不得,是韩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

秦楚争彊,而公徐过楚以收韩,此利于秦。

”向寿曰:“柰何?

”对曰:“此善事也。

甘茂欲以魏取齐,公孙奭欲以韩取齐。

今公取宜阳以为功,收楚韩以安之,而诛齐魏之罪,是以公孙奭、甘茂无事也。

” 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之韩。

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

向寿、公孙奭由此怨,谗甘茂。

茂惧,辍伐魏蒲阪,亡去。

樗里子与魏讲,罢兵。

甘茂之亡秦奔齐,逢苏代。

代为齐使于秦。

甘茂曰:“臣得罪于秦,惧而遯逃,无所容迹。

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贫人女曰:‘我无以买烛,而子之烛光幸有馀,子可分我馀光,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

’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矣。

茂之妻子在焉,原君以馀光振之。

”苏代许诺。

遂致使于秦。

已,因说秦王曰:“甘茂,非常士也。

其居于秦,累世重矣。

自肴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

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非秦之利也。

”秦王曰:“然则柰何?

”苏代曰:“王不若重其贽,厚其禄以迎之,使彼来则置之鬼谷,终身勿出。

”秦王曰:“善。

”即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于齐。

甘茂不往。

苏代谓齐湣王曰:“夫甘茂,贤人也。

今秦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

甘茂德王之赐,好为王臣,故辞而不往。

今王何以礼之?

”齐王曰:“善。

”即位之上卿而处之。

秦因复甘茂之家以市于齐。

齐使甘茂于楚,楚怀王新与秦合婚而欢。

而秦闻甘茂在楚,使人谓楚王曰:“原送甘茂于秦。

”楚王问于范蜎曰:“寡人欲置相于秦,孰可?

”对曰:“臣不足以识之。

”楚王曰:“寡人欲相甘茂,可乎?

”对曰:“不可。

夫史举,下蔡之监门也,大不为事君,小不为家室,以苟贱不廉闻于世,甘茂事之顺焉。

故惠王之明,武王之察,张仪之辩,而甘茂事之,取十官而无罪。

茂诚贤者也,然不可相于秦。

夫秦之有贤相,非楚国之利也。

,且王前尝用召滑于越,而内行章义之难,越国乱,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

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越国乱而楚治也。

今王知用诸越而忘用诸秦,臣以王为钜过矣。

然则王若欲置相于秦,则莫若向寿者可。

夫向寿之于秦王,亲也,少与之同衣,长与之同车,以听事。

王必相向寿于秦,则楚国之利也。

”于是使使请秦相向寿于秦。

秦卒相向寿。

而甘茂竟不得复入秦,卒于魏。

甘茂有孙曰甘罗。

甘罗者,甘茂孙也。

茂既死后,甘罗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始皇帝使刚成君蔡泽于燕,三年而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秦使张唐往相燕,欲与燕共伐赵以广河间之地。

张唐谓文信侯曰:“臣尝为秦昭王伐赵,赵怨臣,曰:‘得唐者与百里之地。

’今之燕必经赵,臣不可以行。

”文信侯不快,未有以彊也。

甘罗曰:“君侯何不快之甚也?

”文信侯曰:“吾令刚成君蔡泽事燕三年,燕太子丹已入质矣,吾自请张卿相燕而不肯行。

”甘罗曰:“臣请行之。

”文信侯叱曰:“去!

我身自请之而不肯,女焉能行之?

”甘罗曰:“大项橐生七岁为孔子师。

今臣生十二岁于兹矣,君其试臣,何遽叱乎?

”于是甘罗见张卿曰:“卿之功孰与武安君?

”卿曰:“武安君南挫彊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

”甘罗曰:“应侯之用于秦也,孰与文信侯专?

”张卿曰:“应侯不如文信侯专。

”甘罗曰:“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

”曰:“知之。

”甘罗曰:“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七里而立死于杜邮。

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处矣。

”张唐曰:“请因孺子行。

”令装治行。

行有日,甘罗谓文信侯曰:“借臣车五乘,请为张唐先报赵。

”文信侯乃入言之于始皇曰:“昔甘茂之孙甘罗,年少耳,然名家之子孙,诸侯皆闻之。

今者张唐欲称疾不肯行,甘罗说而行之。

今原先报赵,请许遣之。

”始皇召见,使甘罗于赵。

赵襄王郊迎甘罗。

甘罗说赵王曰:“王闻燕太子丹入质秦欤?

”曰:“闻之。

”曰:“闻张唐相燕欤?

”曰:“闻之。

”“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

张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

燕、秦不相欺者,伐赵,危矣。

燕、秦不相欺无异故,欲攻赵而广河间。

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广河间,请归燕太子,与彊赵攻弱燕。

”赵王立自割五城以广河间。

秦归燕太子。

赵攻燕,得上谷三十城,令秦有十一。

甘罗还报秦,乃封甘罗以为上卿,复以始甘茂田宅赐之。

太史公曰:樗里子以骨肉重,固其理,而秦人称其智,故颇采焉。

甘茂起下蔡闾阎,显名诸侯,重彊齐楚。

甘罗年少,然出一奇计,声称后世。

虽非笃行之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

方秦之彊时,天下尤趋谋诈哉 严君名疾,厥号“智囊”。

既亲且重,称兵外攘。

甘茂并相,初佐魏章。

始推向寿,乃攻宜阳。

甘罗妙岁,卒起张唐。

史记·七十列传·穰侯列传

〔司马迁〕 〔汉〕

穰侯魏厓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

其先楚人,姓芈氏。

秦武王卒,无子,立其弟为昭王。

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

宣太后非武王母。

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

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厓。

同父弟曰芈戎,为华阳君。

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

而魏厓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

武王卒,诸弟争立,唯魏厓力为能立昭王。

昭王即位,以厓为将军,卫咸阳。

诛季君之乱,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

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厓为政。

昭王七年,樗里子死,而使泾阳君质于齐。

赵人楼缓来相秦,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请以魏厓为秦相。

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秦不听公,楼缓必怨公。

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

秦王见赵请相魏厓之不急,且不听公。

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

事成,魏厓故德公矣。

”于是仇液从之。

而秦果免楼缓而魏厓相秦。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

昭王十四年,魏厓举白起,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败之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

明年,又取楚之宛、叶。

魏厓谢病免相,以客卿寿烛为相。

其明年,烛免,复相厓,乃封魏厓于穰,复益封陶,号曰穰侯。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

魏献河东方四百里。

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余。

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

月余,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

魏厓复相秦,六岁而免。

免二岁,复相秦。

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

乃封白起为武安君。

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

于是穰侯之富,富于王室。

昭王三十二年,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围大梁。

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曰:“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拔邯郸。

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

齐人攻卫,拔故国,杀子良。

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

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于诸侯者,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

宋、中山数伐割地,而国随以亡。

臣以为卫、赵可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

秦,贪戾之国也,而毋亲。

蚕食魏氏,又尽晋国,战胜暴子,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矣。

夫秦何厌之有哉!

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

王必勿听也。

今王背楚、赵而讲秦,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秦必受之。

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

原王之必无讲也。

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

不然,必见欺。

’此臣之所闻于魏也,原君之以是虑事也。

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此言幸之不可数也。

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天幸为多矣。

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

智者不然。

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

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

夫轻背楚、赵之兵,陵七仞之城,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

攻而不拔,秦兵必罢,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矣。

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

原君逮楚、赵之兵未至于梁,亟以少割收魏。

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

楚、赵怒于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而君后择焉。

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

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

又为陶开两道,几尽故宋,卫必效单父。

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

原君熟虑之而无行危。

”穰侯曰:“善。

”乃罢梁围。

明年,魏背秦,与齐从亲。

秦使穰侯伐魏,斩首四万,走魏将暴鸢,得魏三县。

穰侯益封。

明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于华阳下,斩首十万,取魏之卷、蔡阳、长社,赵氏观津。

且与赵观津,益赵以兵,伐齐。

齐襄王惧,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臣闻往来者言曰‘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

是何也?

夫三晋之相与也,秦之深雠也。

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

今破齐以肥赵。

赵,秦之深雠,不利于秦。

此一也。

秦之谋者,必曰‘破齐,弊晋、楚,而后制晋、楚之胜’。

夫齐,罢国也,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策也,必死,安能弊晋、楚?

此二也。

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

多出兵,则晋、楚为制于秦。

齐恐,不走秦,必走晋、楚。

此三也。

秦割齐以啖晋、楚,晋、楚案之以兵,秦反受敌。

此四也。

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

此五也。

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

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

取天下之肠胃,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孰利?

臣故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代齐矣。

”于是穰侯不行,引兵而归。

昭王三十六年,相国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齐取刚、寿,以广其陶邑。

于是魏人范睢自谓张禄先生,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以此时奸说秦昭王。

昭王于是用范睢。

范睢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

于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就封邑。

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馀。

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

秦复收陶为郡。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

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

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

穰侯智识,应变无方。

内倚太后,外辅昭王。

四登相位,再列封疆。

摧齐挠楚,破魏围梁。

一夫开说,忧愤而亡。

史记·七十列传·白起王翦列传

〔司马迁〕 〔汉〕

白起者,郿人也。

善用兵,事秦昭王。

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

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

左更,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

起迁为国尉。

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

明年,白起为大良造。

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

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

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

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

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

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

秦以郢为南郡。

白起迁为武安君。

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

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

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于河中。

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

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

四十五年,伐韩之野王。

野王降秦,上党道绝。

其守冯亭与民谋曰:“郑道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

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

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

赵被兵,必亲韩。

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

”因使人报赵。

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

平阳君曰:“不如勿受。

受之,祸大于所得。

”平原君曰:“无故得一郡,受之便。

”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六年,秦攻韩缑氏、蔺,拔之。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攻韩,取上党。

上党民走赵。

赵军长平,以按据上党民。

四月,龁因攻赵。

赵使廉颇将。

赵军士卒犯秦斥兵,秦斥兵斩赵裨将茄。

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

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

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

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

赵王数以为让。

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

”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

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

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

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

秦军详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

赵军逐胜,追造秦壁。

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

而秦出轻兵击之。

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

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

来攻秦垒,欲出。

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

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

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

赵卒反覆。

非尽杀之,恐为乱。

”乃挟诈而尽阬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

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

赵人大震。

四十八年十月,秦复定上党郡。

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

司马梗定太原。

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禽马服子乎?

”曰:“然。

”又曰:“即围邯郸乎?

”曰:“然。

”“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

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馀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

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

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

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

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

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

”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

”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

正月,皆罢兵。

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

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

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

陵兵亡五校。

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

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

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

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

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

不可。

”秦王自命,不行。

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

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

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秦王闻之,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

应侯请之,不起。

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

武安君病,未能行。

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却,使者日至。

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

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

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

”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

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良久,曰:“我固当死。

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

”遂自杀。

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王剪者,频阳东乡人也。

少而好兵,事秦始皇。

始皇十一年,剪将攻赵阏与,破之,拔九城,十八年,剪将攻赵。

岁馀,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

明年,燕使荆轲为贼于秦,秦王使王剪攻燕。

燕王喜走辽东,剪遂定燕蓟而还。

秦使剪子王贲击荆,荆兵败。

还击魏,魏王降,遂定魏地。

秦始皇既灭三晋,走燕王,而数破荆师。

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

于是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

”始皇问王剪,王剪曰:“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

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

”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

王剪言不用,因谢病,归老于频阳。

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

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

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剪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

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剪谢曰:“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

”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

”王剪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

”于是王剪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

王剪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

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王剪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乡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始皇大笑。

王剪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

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剪曰:“不然。

夫秦王怚而不信人。

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 王剪果代李信击荆。

荆闻王剪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拒秦。

王剪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

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

王剪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亲与士卒同食。

久之,王剪使人问军中戏乎?

对曰:“方投石超距。

”于是王剪曰:“士卒可用矣。

”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

剪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

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

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

岁馀,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

因南征百越之君。

而王剪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于后世。

秦二世之时,王剪及其子贲皆已死,而又灭蒙氏。

陈胜之反秦,秦使王剪之孙王离击赵,围赵王及张耳钜鹿城。

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

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举之必矣。

”客曰:“不然。

夫为将三世者必败。

必败者何也?

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

今王离已三世将矣。

”居无何,项羽救赵,击秦军,果虏王离,王离军遂降诸侯。

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

王剪为秦将,夷六国,当是时,剪为宿将,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筊身。

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

彼各有所短也。

白起、王剪,俱善用兵。

递为秦将,拔齐破荆。

赵任马服,长平遂阬。

楚陷李信,霸上卒行。

贲、离继出,三代无名。

史记·七十列传·孟子荀卿列传

〔司马迁〕 〔汉〕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

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孟轲,邹人也。

受业子思之门人。

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

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

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彊兵。

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

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

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

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其后有驺子之属。

齐有三邹子。

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驺衍,后孟子。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

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馀万言。

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

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

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

中国名曰赤县神州。

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

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

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

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其术皆此类也。

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

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是以驺子重于齐。

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

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

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

作主运。

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

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

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

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

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

持方枘而内圆凿,其能入乎?

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

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淳于髡,齐人也。

博闻彊记,学无所主。

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

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

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

岂寡人不足为言邪?

何故哉?

”客以谓髡。

髡曰:“固也。

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

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

”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

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

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

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

”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

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

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

终身不仕。

慎到,赵人。

田骈、接子,齐人。

环渊,楚人。

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

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

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荀卿,赵人。

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

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

奭也文具难施。

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

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

”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

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

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

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因葬兰陵。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

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

楚有尸子、长卢。

阿之吁子焉。

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

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史记·七十列传·商君列传

〔司马迁〕 〔汉〕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

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

公叔痤知其贤,未及进。

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奈社稷何?

”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

”王嘿然。

王且去,痤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

”王许诺而去。

公叔痤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

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

王许我。

汝可疾去矣,且见禽。

”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

”卒不去。

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

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

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

”景监以让卫鞅。

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

”后五日,复求见鞅。

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

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

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

请复见鞅。

”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

罢而去。

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

”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

诚复见我,我知之矣。

” 卫鞅复见孝公。

公与语,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

语数日不厌。

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

吾君之欢甚也。

”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

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

’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

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

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

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

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

愚者闇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

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

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

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孝公曰:“善。

”甘龙曰:“不然。

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

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

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

”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

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

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

智者作法,愚者制焉。

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

”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

功不十,不易器。

法古无过,循礼无邪。

”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

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

”孝公曰:“善。

”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

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

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

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

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

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

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

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

民怪之,莫敢徙。

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

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

卒下令。

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

于是太子犯法。

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将法太子。

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

明日,秦人皆趋令。

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

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

其后民莫敢议令。

于是以鞅为大良造。

将兵围魏安邑,降之。

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

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

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

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

平斗桶权衡丈尺。

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

居五年,秦人富彊,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

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

何者?

魏居领阨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

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

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

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

魏不支秦,必东徙。

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

”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

魏使公子昂将而击之。

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昂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

”魏公子昂以为然。

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昂,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

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

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

魏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

”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于、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

赵良见商君。

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

”赵良曰:“仆弗敢愿也。

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

’仆不肖,故不敢受命。

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

’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

故不敢闻命。

”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

”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

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

’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

”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

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

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

”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

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

”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

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

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

”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

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于秦客,被褐食牛。

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

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

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

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

由余闻之,款关请见。

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后世。

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

此五羖大夫之德也。

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

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

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

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

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为教也。

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

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

’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

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

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

’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

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

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

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

’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

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于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

君尚将贪商于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

亡可翘足而待。

”商君弗从。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

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

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

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

”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去之魏。

魏人怨其欺公子昂而破魏师,弗受。

商君欲之他国。

魏人曰:“商君,秦之贼。

秦彊而贼入魏,弗归,不可。

”遂内秦。

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

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

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

”遂灭商君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

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

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昂,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

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

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

史记·七十列传·伍子胥列传

〔司马迁〕 〔汉〕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

员父曰伍奢。

员兄曰伍尚。

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

无忌不忠于太子建。

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于秦,秦女好,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

」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生子轸。

更为太子取妇。

无忌既以秦女自媚于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

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己,乃因谗太子建。

建母,蔡女也,无宠于平王。

平王稍益疏建,使建守城父,备边兵。

顷之,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于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愿王少自备也。

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

」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之。

伍奢知无忌谗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独柰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

」无忌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

王且见禽。

」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马奋扬往杀太子。

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诛。

」太子建亡奔宋。

无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

可以其父质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

」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

」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

员为人刚戾忍,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

」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

不来,今杀奢也。

」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

二子到,则父子俱死。

何益父之死?

往而令雠不得报耳。

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

」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

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

」谓员:「可去矣!

汝能报杀父之雠,我将归死。

」尚既就执,使者捕伍胥。

伍胥贯弓执矢向使者,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

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

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

」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伍胥既至宋,宋有华氏之乱,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

郑人甚善之。

太子建又适晋,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

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

灭郑而封太子。

」太子乃还郑。

事未会,会自私欲杀其从者,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

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

建有子名胜。

伍胥惧,乃与胜俱奔吴。

到昭关,昭关欲执之。

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

追者在后。

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

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

」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

」不受。

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

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公子光为将。

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见吴王。

久之,楚平王以其边邑钟离与吴边邑卑梁氏俱蚕,两女子争桑相攻,乃大怒,至于两国举兵相伐。

吴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钟离、居巢而归。

伍子胥说吴王僚曰:「楚可破也。

愿复遣公子光。

」公子光谓吴王曰:「彼伍胥父兄为戮于楚,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雠耳。

伐楚未可破也。

」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

五年而楚平王卒。

初,平王所夺太子建秦女生子轸,及平王卒,轸竟立为后,是为昭王。

吴王僚因楚丧,使二公子将兵往袭楚。

楚发兵绝吴兵之后,不得归。

吴国内空,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是为吴王阖闾。

阖闾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

楚诛其大臣郄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孙伯嚭亡奔吴,吴亦以嚭为大夫。

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

后闻阖闾弑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

阖闾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

因欲至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

」乃归。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

五年,伐越,败之。

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将兵伐吴。

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取楚之居巢。

九年,吴王阖闾谓子胥、孙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何如?

」二子对曰:「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

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

」阖闾听之,悉兴师与唐、蔡伐楚,与楚夹汉水而陈。

吴王之弟夫概将兵请从,王不听,遂以其属五千人击楚将子常。

己卯,楚昭王出奔。

庚辰,吴王入郢。

子常败走,奔郑。

于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

昭王出亡,入云梦。

盗击王,王走郧。

郧公弟怀曰:「平王杀我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

」郧公恐其弟杀王,与王奔随。

吴兵围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

」随人欲杀王,王子綦匿王,己自为王以当之。

随人卜与王于吴,不吉,乃谢吴不与王。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

」包胥曰:「我必存之。

」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

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

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雠,其以甚乎!

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

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

」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

秦不许。

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

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

」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

六月,败吴兵于稷。

会吴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阖闾弟夫概乃亡归,自立为王。

阖闾闻之,乃释楚而归,击其弟夫概。

夫概败走,遂奔楚。

楚昭王见吴有内乱,乃复入郢。

封夫概于堂溪,为堂溪氏。

楚复与吴战,败吴,吴王乃归。

后二岁,阖闾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

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

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彊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

其后四年,孔子相鲁。

后五年,伐越。

越王勾践迎击,败吴于姑苏,伤阖闾指,军却。

阖闾病创将死,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勾践杀尔父乎?

」夫差对曰:「不敢忘。

」是夕,阖闾死。

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习战射。

二年后伐越,败越于夫湫。

越王勾践乃以馀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求委国为臣妾。

吴王将许之。

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

今王不灭,后必悔之。

」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

其后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

伍子胥谏曰:「勾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欲有所用之也。

此人不死,必为吴患。

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

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

」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遂威邹鲁之君以归。

益疏子胥之谋。

其后四年,吴王将北伐齐,越王勾践用子贡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

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

吴王信用嚭之计。

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辞诈伪而贪齐。

破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

且盘庚之诰曰:『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

』此商之所以兴。

愿王释齐而先越。

若不然,后将悔之无及。

」而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

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

汝与吴俱亡,无益也。

」乃属其子于齐鲍牧,而还报吴。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其怨望恐为深祸也。

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

子胥耻其计谋\不用,乃反怨望。

而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彊谏,沮毁用事,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

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详病不行。

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

且嚭使人微伺之,其使于齐也,乃属其子于齐之鲍氏。

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

愿王早图之。

」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

」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

」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

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

我令若父霸。

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

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

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

」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

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乃自刭死。

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

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

吴王既诛伍子胥,遂伐齐。

齐鲍氏杀其君悼公而立阳生。

吴王欲讨其贼,不胜而去。

其后二年,吴王召鲁卫之君会之橐皋。

其明年,因北大会诸侯于黄池,以令周室。

越王勾践袭杀吴太子,破吴兵。

吴王闻之,乃归,使使厚币与越平。

后九年,越王勾践遂灭吴,杀王夫差。

而诛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也。

伍子胥初所与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胜者,在于吴。

吴王夫差之时,楚惠王欲召胜归楚。

叶公谏曰:「胜好勇而阴求死士,殆有私乎!

」惠王不听。

遂召胜,使居楚之边邑鄢,号为白公。

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

白公胜既归楚,怨郑之杀其父,乃阴养死士求报郑。

归楚五年,请伐郑,楚令尹子西许之。

兵未发而晋伐郑,郑请救于楚。

楚使子西往救,与盟而还。

白公胜怒曰:「非郑之仇,乃子西也。

」胜自砺剑,人问曰:「何以为?

」胜曰:「欲以杀子西。

」子西闻之,笑曰:「胜如卵耳,何能为也。

」 其后四岁,白公胜与石乞袭杀楚令尹子西、司马子綦于朝。

石乞曰:「不杀王,不可。

」乃劫(之)王如高府。

石乞从者屈固负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宫。

叶公闻白公为乱,率其国人攻白公。

白公之徒败,亡走山中,自杀。

而虏石乞,而问白公尸处,不言将亨。

石乞曰:「事成为卿,不成而亨,固其职也。

」终不肯告其尸处。

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复立之。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

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

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

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

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长笛赋

〔马融〕 〔汉〕

融既博览典雅,精核数术,又性好音,能鼓琴吹笛,而为督邮,无留事,独卧郿平阳邬中。

有雒客舍逆旅,吹笛为气出精列相和。

融去京师,逾年,蹔闻,甚悲而乐之。

追慕王子渊枚乘刘伯康傅武仲等箫琴笙颂,唯笛独无,故聊复备数,作长笛赋。

其辞曰: 惟籦笼之奇生兮,于终南之阴崖。

托九成之孤岑兮,临万仞之石磎。

特箭槁而茎立兮,独聆风于极危。

秋潦漱其下趾兮,冬雪揣封乎其枝。

巅根跱之刖兮,感回飙而将颓。

夫其面旁则重巘增石,简积頵砡。

兀狋,倾倚伏。

庨窌巧老,港洞坑谷。

嶰壑浍,窞岩。

运裛窏洝,冈连岭属。

林箫蔓荆,森槮柞朴。

于是山水猥至,渟涔障溃。

顄淡滂流,碓投瀺穴。

争湍苹萦,汩活澎濞。

波澜鳞沦,窊隆诡戾。

瀑喷沫,奔遯砀突。

摇演其山,动杌其根者,岁五六而至焉。

是以间介无蹊,人迹罕到。

猿蜼昼吟,鼯鼠夜叫。

寒熊振颔,特麚昏髟。

山鸡晨群,壄雉晁雊。

求偶鸣子,悲号长啸。

由衍识道,噍噍欢噪。

经涉其左右,哤聒其前后者,无昼夜而息焉。

夫固危殆险巇之所迫也,众哀集悲之所积也。

故其应清风也,纤末奋蕱,铮鐄謍嗃。

若縆瑟促柱,号锺高调。

于是放臣逐子,弃妻离友。

彭胥伯奇,哀姜孝己。

攒乎下风,收精注耳。

雷叹颓息,掐膺擗摽。

泣血泫流,交横而下。

通旦忘寐,不能自御。

于是乃使鲁般宋翟,构云梯,抗浮柱。

蹉纤根,跋(缺字:戍改伐)缕。

膺陗阤,腹陉阻。

逮乎其上,匍匐伐取。

挑截本末,规摹彠矩。

夔襄比律,子壄协吕。

十二毕具,黄锺为主。

挢揉斤械,剸掞度拟。

鏓硐隤坠,程表朱里。

定名曰笛,以观贤士。

陈于东阶,八音俱起。

食举雍彻,劝侑君子。

然后退理乎黄门之高廊。

重丘宋灌,名师郭张。

工人巧士,肄业修声。

于是游闲公子,暇豫王孙,心乐五声之和,耳比八音之调,乃相与集乎其庭。

详观夫曲胤之繁会丛杂,何其富也。

纷葩烂漫,诚可喜也。

波散广衍,实可异也。

牚距劫遌,又足怪也。

啾咋嘈啐,似华羽兮,绞灼激以转切。

震郁怫以凭怒兮,耾砀骇以奋肆。

气喷勃以布覆兮,乍跱跖以狼戾。

雷叩锻之岌峇兮,正浏溧以风冽。

薄凑会而凌节兮,驰趣期而赴踬。

尔乃听声类形,状似流水,又象飞鸿。

泛滥溥漠,浩浩洋洋。

长矕远引,旋复回皇。

充屈郁律,瞋菌碨抰。

酆琅磊落,骈田磅唐。

取予时适,去就有方。

洪杀衰序,希数必当。

微风纤妙,若存若亡。

荩滞抗绝,中息更装。

奄忽灭没,晔然复扬。

或乃聊虑固护,专美擅工。

漂凌丝簧,覆冒鼓锺。

或乃植持縼纆,佁儗宽容。

箫管备举,金石并隆。

无相夺伦,以宣八风。

律吕既和,哀声五降。

曲终阕尽,馀弦更兴。

繁手累发,密栉叠重。

踾踧攒仄,蜂聚蚁同。

众音猥积,以送厥终。

然后少息蹔怠,杂弄间奏。

易听骇耳,有所摇演。

安翔骀荡,从容阐缓。

惆怅怨怼,窳圔填。

聿皇求索,乍近乍远。

临危自放,若颓复反。

蚡縕翻纡,緸冤蜿蟮。

笢笏抑隐,行入诸变。

绞概汨湟,五音代转。

挼拏捘臧,递相乘邅。

反商下徵,每各异善。

故聆曲引者,观法于节奏,察变于句投,以知礼制之不可逾越焉。

听簉弄者,遥思于古昔,虞志于怛惕,以知长戚之不能闲居焉。

故论记其义,协比其象:旁徨纵肆,旷敞罔,老庄之概也。

温直扰毅,孔孟之方也。

激朗清厉,随光之介也。

牢剌拂戾,诸、贲之气也。

节解句断,管商之制也。

条决缤纷,申韩之察也。

繁缛骆驿,范蔡之说也。

剺栎铫,晳龙之惠也。

上拟法于韶箾南龠,中取度于白雪渌水,下采制于延露巴人。

是以尊卑都鄙,贤愚勇惧。

鱼鼈禽兽,闻之者莫不张耳鹿骇。

熊经鸟申,鸱视狼顾。

拊噪踊跃,各得其齐。

人盈所欲,皆反中和,以美风俗。

屈平适乐国,介推还受禄。

澹台载尸归,皋鱼节其哭。

长万辍逆谋,渠弥不复恶。

蒯聩能退敌,不占成节鄂。

王公保其位,隐处安林薄。

宦夫乐其业,士子世其宅。

鱏鱼喁于水裔,仰驷马而舞玄鹤。

于时也,绵驹吞声,伯牙毁弦。

瓠巴聑柱,磬襄弛悬。

留视眙,累称屡赞。

失容坠席,搏拊雷拚。

僬眇睢维,涕洟流漫。

是故可以通灵感物,写神喻意。

致诚效志,率作兴事。

溉盥污濊,澡雪垢滓矣。

昔庖羲作琴,神农造瑟。

女娲制簧,暴辛为埙。

倕之和钟,叔之离磬。

或铄金砻石,华睆切错。

丸挻雕琢,刻镂钻笮。

穷妙极巧,旷以日月。

然后成器,其音如彼。

唯笛因其天姿,不变其材。

伐而吹之,其声如此。

盖亦简易之义,贤人之业也。

若然,六器者,犹以二皇圣哲黈益。

况笛生乎大汉,而学者不识其可以裨助盛美,忽而不赞,悲夫!

有庶士丘仲言其所由出,而不知其弘妙。

其辞曰: 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

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

剡其上孔通洞之,裁以当簻便易持。

易京君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

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谓商声五音毕。

史记·七十列传·孙子吴起列传

〔司马迁〕 〔汉〕

孙子武者,齐人也。

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

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

”对曰:“可。

”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

”曰:“可。

”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

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

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

”妇人曰:“知之。

”孙子曰:“前,则视心。

左,视左手。

右,视右手。

后,即视背。

”妇人曰:“诺。

”约束既布,乃设鈇钺,即三令五申之。

于是鼓之右,妇人大笑。

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

”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

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

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

”乃欲斩左右队长。

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

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

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

”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遂斩队长二人以徇。

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

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

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

”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寡人不愿下观。

”孙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

”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

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

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

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

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

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

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

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

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

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

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

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胜。

”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

及临质,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

”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

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

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

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余之人不可。

”于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

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桊,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老弱罢于内。

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彼必释赵而自救。

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獘于魏也。

”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

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

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

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

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

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

”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

”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

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

马陵道陕,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

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

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

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

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

”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

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

尝学于曾子,事鲁君。

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

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

鲁卒以为将。

将而攻齐,大破之。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

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

与其母诀,啮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

”遂事曾子。

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

曾子薄之,而与起绝。

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

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

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

且鲁卫兄弟之国也,而君用起,则是弃卫。

”鲁君疑之,谢吴起。

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

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

”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

”于是魏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

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

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

卒母闻而哭之。

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

”母曰:“非然也。

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

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

是以哭之。

”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

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

”起对曰:“在德不在险。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

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

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

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

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武侯曰:“善。

” (即封)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

魏置相,相田文。

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

”田文曰:“可。

”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

”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

属之于我乎?

”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

”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尚魏公主,而害吴起。

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

”公叔曰:“奈何?

”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

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强秦壤界,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

”武侯即曰:“奈何?

”君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则必受之。

无留心则必辞矣。

以此卜之。

”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

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则必辞。

”于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

武侯疑之而弗信也。

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

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

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

于是南平百越。

北并陈蔡,却三晋。

西伐秦。

诸侯患楚之强。

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

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

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

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

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

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

”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

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

悲夫!

史记·七十列传·司马穰苴列传

〔司马迁〕 〔汉〕

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

齐景公时,晋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齐师败绩。

景公患之。

晏婴乃荐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愿君试之。

”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大说之,以为将军,将兵扞燕晋之师。

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

”于是景公许之,使庄贾往。

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曰:“旦日日中会于军门。

”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待贾。

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

亲戚左右送之,留饮。

日中而贾不至。

穰苴则仆表决漏,入,行军勒兵,申明约束。

约束既定,夕时,庄贾乃至。

穰苴曰:“何后期为?

”贾谢曰:“不佞大夫亲戚送之,故留。

”穰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

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于君,何谓相送乎!

”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

”对曰:“当斩。

”庄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

既往,未及反,于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

三军之士皆振栗。

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驰入军中。

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

”问军正曰:“驰三军法何?

”正曰:“当斩。

”使者大惧。

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

”乃斩其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以徇三军。

遣使者还报,然后行。

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

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

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后勒兵。

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

晋师闻之,为罢去。

燕师闻之,度水而解。

于是追击之,遂取所亡封内故境而引兵归。

未至国,释兵旅,解约束,誓盟而后入邑。

景公与诸大夫郊迎,劳师成礼,然后反归寝。

既见穰苴,尊为大司马。

田氏日以益尊于齐。

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谮于景公。

景公退穰苴,苴发疾而死。

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国等。

其后及田常杀简公,尽灭高子、国子之族。

至常曾孙和,因自立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诸侯朝齐。

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襃矣。

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

世既多司马兵法,以故不论,著穰苴之列传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