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党论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 。

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

其故何哉?

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财货也。

当其同利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

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

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

君子则不然。

所守者道义,所形者忠义,所惜者名节。

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

此君子之朋也。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

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

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

周有臣三千,惟一心。

」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

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

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

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

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咸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

」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

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

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后世。

然皆乱亡其国。

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

舜亦不疑而皆用之。

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

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

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乎!

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臣听说关于朋党的言论,是自古就有的,只是希望君主能分清他们是君子还是小人就好了。 大概君子与君子因志趣一致结为朋党,而小人则因利益相同结为朋党,这是很自然的规律。但是臣以为:小人并无朋党,只有君子才有。这是什么原因呢?小人所爱所贪的是薪俸钱财。当他们利益相同的时候,暂时地互相勾结成为朋党,那是虚假的;等到他们见到利益而争先恐后,或者利益已尽而交情淡漠之时,就会反过来互相残害,即使是兄弟亲戚,也不会互相保护。所以说小人并无朋党,他们暂时结为朋党,也是虚假的。君子就不是这样:他们坚持的是道义,履行的是忠信,珍惜的是名节。用这些来提高自身修养,那么志趣一致就能相互补益。用这些来为国家做事,那么观点相同就能共同前进。始终如一,这就是君子的朋党啊。所以做君主的,只要能斥退小人的假朋党,进用君子的真朋党,那么天下就可以安定了。 唐尧的时候,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结为一个朋党,君子八元、八恺等十六人结为一个朋党。舜辅佐尧,斥退“四凶”的小人朋党,而进用“元、恺”的君子朋党,唐尧的天下因此非常太平。等到虞舜自己做了天子,皋陶、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同时列位于朝廷。他们互相推举,互相谦让,一共二十二人结为一个朋党。但是虞舜全都进用他们,天下也因此得到大治。《尚书》上说:“商纣有亿万臣,是亿万条心;周有三千臣,却是一条心。”商纣王的时候,亿万人各存异心,可以说不成朋党了,于是纣王因此而亡国。周武王的臣下,三千人结成一个大朋党,但周朝却因此而兴盛。后汉献帝的时候,把天下名士都关押起来,把他们视作“党人”。等到黄巾贼来了,汉王朝大乱,然后才悔悟,解除了党锢释放了他们,可是已经无可挽救了。唐朝的末期,逐渐生出朋党的议论,到了昭宗时,把朝廷中的名士都杀害了,有的竟被投入黄河,说什么“这些人自命为清流,应当把他们投到浊流中去”。唐朝也就随之灭亡了。 前代的君主,能使人人异心不结为朋党的,谁也不及商纣王;能禁绝好人结为朋党的,谁也不及汉献帝;能杀害“清流”们的朋党的,谁也不及唐昭宗之时;但是都由此而使他们的国家招来混乱以至灭亡。互相推举谦让而不疑忌的,谁也不及虞舜的二十二位大臣,虞舜也毫不猜疑地进用他们。但是后世并不讥笑虞舜被二十二人的朋党所蒙骗,却赞美虞舜是聪明的圣主,原因就在于他能区别君子和小人。周武王时,全国所有的臣下三千人结成一个朋党,自古以来作为朋党又多又大的,谁也不及周朝;然而周朝因此而兴盛,原因就在于善良之士虽多却不感到满足。 前代治乱兴亡的过程,为君主的可以做为借鉴了。


注释

惟:只。 幸:希望。 大凡:大体上。 道:一定的政治主张或思想体系。 党引:勾结。 贼害:残害。 守:信奉; 名节:名誉气节。 之:指代上文的“道义”、“忠信”、“名节”。 修身:按一定的道德规范进行自我修养。 济:取得成功。 退:排除,排斥。 共(gōng)工驩兜(huán dōu)等四人:指共工、兜、鲧(gǔn)、三苗,即后文被舜放逐的“四凶”。 八元:传说中上古高辛氏的八个才子。 八恺:传说中上古高阳氏的八个才子。 皋(gāo)、夔(kuí)、稷(jì)、契(xiè):传说他们都是舜时的贤臣,皋掌管刑法,掌管音乐,稷掌管农业,契掌管教育。《史记·五帝本纪》载:“舜曰:‘嗟!(汝)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时相天事。’” 更(gēng)相:互相。 书:《尚书》,也称《书经》。 惟:语气词,这里表判断语气。 周:指周武王,周朝开国君主。 用:因此。 后汉献帝:东汉最后一个皇帝刘协。逮捕,囚禁“党人”应是桓帝、灵帝时的宦官所为。 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东汉桓帝时,宦官专权,一些名士如李膺等二百多人反对宦官被加上“诽讪朝廷”的罪名,逮捕囚禁。到灵帝时,李膺等一百多人被杀,六、七百人受到株连,历史上称为“党锢之祸”。 目:作动词用,看作。 黄巾贼:此指张角领导的黄巾军。“贼”是对农民起义的诬称。 解:解除,赦免。 朋党之论:唐穆宗至宣宗年间(公元821年-公元859年),统治集团内形成的牛僧孺为首的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朋党之间互相争斗,历时四十馀年,史称“牛李党争”。 昭宗:唐朝将要灭亡时的一个皇帝。杀名士投之黄河本发生于唐哀帝天佑二年,哀帝是唐代最后一个皇帝。 “此辈清流,可投浊流。”句:这是权臣朱温的谋士李振向朱温提出的建议。朱温在白马驿(今河南洛阳附近)杀大臣裴枢等七人,并将他们的尸体投入黄河。清流,指品行高洁的人;浊流,指品格卑污的人。 诮(qiào):责备。 厌:通“餍”,满足。 迹:事迹。 鉴:动词,照,引申为借鉴。


简介

《朋党论》是北宋著名文学家欧阳修在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向宋仁宗上的一篇奏章,目的是驳斥保守派的攻击,辨朋党之诬。文章实践了欧阳修“事信、意新、理通、语工”的理论主张。通篇对比,很有特色。



美芹十论·总叙

〔辛弃疾〕 〔宋〕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于。

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

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

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

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

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

常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臣赞下世。

粤辛巳岁,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常鸠众二千,逮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夏,共籍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

不幸变生肘腋,事乃大谬。

负抱愚忠,填郁肠肺。

官闲心定,窃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以为成谋,虏人利于尝试以为得计,故和战之权常出于敌,而我特从而应之。

是以燕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之狩远。

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

彼利则战,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

惟是张浚符离之师粗有生气,虽胜不虑败,事非十全,然计其所丧,方诸既和之后,投闲蹂躏,由未若是之酷。

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肓之大病,亟遂齰舌以为深戒。

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

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正以此耳。

恭惟皇帝陛下。

聪明神武,灼见事机,虽光武明谋,宪宗果断,所难比拟。

一介丑虏尚劳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献谋效命之秋。

臣虽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

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为无患。

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

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

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

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故在吾目中。

惟陛下留乙夜之神,臣先物之机,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宗。

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

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

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质馀生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美芹十论·审势第一

〔辛弃疾〕 〔宋〕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

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昡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毙矣。

何谓形?

小大是也。

何谓势?

虚实是也。

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

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

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巍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

然而堑留木柜,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

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

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惟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

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

未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

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

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

是亦未详夫形、势之辨耳。

臣请得而条陈之: 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

虏人之财,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又辅之以岁币之相仍,横敛之不恤,则财非不多也。

沙漠之地,马所生焉。

射御长技,人皆习焉,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

以此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而臣独以为不足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易攻,惟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一有惊扰,则忿怒纷争,割据蜂起。

辛巳之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而葛王反于燕,其馀纷纷所在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

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得吾岁币惟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士。

中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

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

叛则财不可得而反丧其资,是二不足虑也。

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

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皆其父祖残于蹂践之馀,田宅罄于捶剥之酷,怨忿所积,其心不一。

而沙漠所签者越在万里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赋输调发非一岁而不可至。

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

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杂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

议论龃龉,非如前日粘军、兀术辈之叶。

且骨肉间僭杀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

我有三不足虑,彼有三无能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

臣亦闻古之善觇人国者,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初不为肥瘠而易其智。

官渡之师,袁绍未遽弱也,曹操见之以为终且自毙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也。

咸阳之都,会稽之游,秦尚自强也,高祖见之以为当如是矣,项籍见之以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

盖国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虏今并有之,欲不亡何待!

臣故曰:「形与势异」。

为陛下实深察之。

美芹十论·察情第二

〔辛弃疾〕 〔宋〕

两敌相持,无以得其情则疑,疑故易骇,骇而应之必不能详。

有以得其情则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听彼之自扰,则权常在我而敌实受其弊矣。

古之善用兵者,非能务为必胜,而能谋为不可胜。

盖不可胜者乃所以徐图必胜之功也。

我欲胜彼,彼亦志于胜,谁肯处其败?

胜败之情战于中,而胜败之机未有所决。

彼或以兵来,吾敢谓其非张虚声以耀我乎?

彼或以兵遁,吾敢谓其非匿形以诱我乎?

是皆未敢也。

然则如之何?

曰:「权然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定故也。

「他人有心,与忖度之」,审故也。

能定而审,敌情虽万里之远可定察矣。

今吾藏战于守,未战而长为必战之待。

寓胜于战,未胜而常有必胜之理。

彼诚虚声以耀我,我以静应而不轻动。

彼诚匿形以诱我,我有素备而不可乘。

胜败既不能为吾乱,则故神闲而气定矣。

然后徐以吾之心度彼之情,吾犹是彼亦犹是,南北虽有异虑,休戚岂有异趣哉!

虏人情伪,臣尝熟论之矣:譬如狩狗焉,心不肯自闲,击不则吠,吠而后却。

呼之则驯,驯必致啮。

盖吠我者忌我也,驯我者狎我也。

彼何尝不欲战,又何尝不言和,为其实欲战而乃以和狎我,为其实欲和而乃以战要我,此所以和无定论而战无常势也,犹不可以不察。

曩者兀术之死,固尝嘱其徒使入我和,曰:「韩、张、刘、岳,近皆习兵,恐非若辈所敌。

」则是其情意欲和矣。

然而未尝不进而求战者,计出于忌我而要我也。

刘豫之废,亶尝虑无以守中原,则请割三京。

亶之弑,亮尝惧我有问罪之师,则又谋割三京而还梓宫。

亮之殒,褒又尝缓我追北之师,则复谋割白沟河、以丈人行事我。

是其情亦真欲和矣,非诈也。

未几,亶之所割,视我守之人非其敌,则不旋踵而复取之。

亮之所谋,窥我遣贺之使,知其无能为,则中辍而萌辛巳之逆。

褒之所谋,悟吾有班师之失,无意于袭,则反复而有意外之请。

夫既云和矣而复中辍者,盖用其狎而谋胜于我也。

今日之事,揆诸虏情,是有三不敢必战,二必欲尝试。

何以言之?

空国之师,商鉴不远,彼必不肯再用危道,万一猖獗,特不过调沿边戍卒而已,戍卒岂能必其胜,此一不敢必战也。

海、泗、唐、邓等州,吾既得之,彼用兵三年而无成,则我有攻守之士,而虏人已非前日之比,此二不敢必战也。

契丹诸胡侧目于其后,中原之士扼腕于其前,令之虽不得不从,从之未必不反,此三不敢战也。

有三不敢必战之形,惧吾之窥其弱而绝岁币,则其势不得不张大以要我,此一欲尝试也。

贪而志欲得,求不能充其所欲,心惟务干侥幸,谋不暇于万全,此二欲尝试也。

且彼诚欲战耶,则必不肯张皇以速我之备。

且如逆亮始谋南寇之时,刘麟、蔡松年一探其意而导之,则麟逐而松年鸩,恶其露机也。

今诚必战,岂欲人遂知之乎!

彼诚不敢必战耶,贪残无义,忿不顾败,彼何所恤?

以母之亲、兄之长,一忤其意,一利其位,亮犹弑之,何有于我?

况今沿海造舰,沿淮治具,包藏祸心,有隙皆可投,敢谓之终遂不战乎?

大抵今彼虽无必敢战之心,而吾亦不可不防其欲尝试之举。

彼于高丽、西夏,气足以吞之,故于其使之至也,坦然待之而无他。

惟吾使命之去,则多方腆鲜,曲意防备。

如人见牛羊未尝作色,而遇虎豹则厉声奋臂以加之,此又足以见其深有忌于我也。

彼知有忌,我独无忌哉!

我之所忌不在于虏欲必战,而在于虏幸胜以逾淮,而遂守淮以困我,则吾受其疾矣。

〔御之之术,臣具于《守淮》篇。

〕 昔者,黥布之心,为身而不顾后,必出下策,薛公知之以告高祖,而布遂成擒。

先零之心,恐汉而疑罕[千干],解仇结约,充国知之以告宣帝,而先零自速败。

薛公、充国非有风角写占之胜、枯茎朽骨之技,亦惟心定而虑审耳。

朝廷心定而虑审,何情不可得,何功不可成。

不求敌情之知,而观彼虚声诡势以为进退者,非特在困吾力,且失夫致胜之机为可惜。

臣故曰:「知敌之情而为之处者,绰绰乎其有馀矣。

美芹十论·观衅第三

〔辛弃疾〕 〔宋〕

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实基于喜怒。

喜怒之方形,视之若未有休戚。

喜怒之既积,离合始决而不可制矣。

何则?

喜怒之情有血气者皆有之:饱而愉,暖而适,遽使之饥寒则怨。

仰而事,俯而育,遽使之捐弃则痛。

冤而求伸,愤而求泄,至于无所控告则怒。

怨深痛巨而怒盈,服则合,叛则离。

秦汉之际,离合之变,于此可以观矣。

秦人之法惨刻凝密,而汉则破觚为圜,与民休息,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秦。

怒之方形,秦自若也。

怒之既积,则喜而有所属,秦始不得自保,遂离而合于汉矣。

方今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

二百年为朝廷赤子,耕而食,蚕而衣,富者安,贫者济,赋轻役寡,求得而欲遂,一染腥膻,彼视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爱憎自殊,不复顾惜。

方僭割之时,彼守未固,此讻未定,犹勉强姑息以示恩,时肆诛戮以贾威。

既久稍玩,真情遂出,分布州县,半是胡奴,分朋植党,仇灭中华。

民有不平,讼之于官,则胡人胜而华民则饮气以茹屈。

田畴相邻,胡人则强而夺之。

孽畜相杂,胡人则盗而有之。

民之至爱者子孙,签军之令下,则贫富不问而丁壮必行。

民之所惜者财力,营筑馈饷之役兴则空室以往而休息无期。

有常产者困寠,无置锥者冻馁。

民初未敢遽叛者,犹徇于苟且之安,而訹于积威之末。

辛巳之岁相挺以兴,矫首南望、思恋旧主者,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也。

逆亮自知形禁势格,巢穴迥遥,恐狂谋无成窜身无所,故疾趣淮上,侥幸一胜,以谋溃中原之心而求归也。

此机不一再,而朝廷虑不及此,中原义兵寻亦溃散。

吁!

甚可追惜也。

今而观之,中原之民业尝叛虏,虏人必不能释然于其心,而无民意岂能自安而无疑乎!

疑则臣患深,操心危,是以易动而轻叛。

朝廷未有意于恢复则已。

诚有意焉,莫若于其无事之时,张大声势以耸之,使知朝廷偃然有可恃之资。

存抚新附以诱之,使知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

如是,则一旦缓急。

彼将转相告谕,翕然而起,争为吾之应矣。

又况今日中原之民,非昔日中原之民。

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如蜂虿作于杯袖,智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

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于攻守,虏人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

冯妇虽攮臂,其为士笑之。

孟子曰:「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

」臣亦谓今之中原离合之衅已开,虏人不动则已,诚动焉,是特为陛下驱民而已。

惟静以待之,彼不亡何待!

美芹十论·自治第四

〔辛弃疾〕 〔宋〕

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

」臣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

」 夫所谓南北定势者,粤自汉鼎之亡,天下离而为南北,吴不能以取魏,而晋足以并吴。

晋不能以取中原,而陈亦终于毙于隋。

与夫艺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吴越,天下之士遂以为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其势固至于此。

而蔡谟亦谓:「度今诸人,必不能辨此。

吾见韩庐东郭踆俱毙而已。

」 臣亦谓吴不能以取魏者,盖孙氏之割据,曹氏之猜雄,其德本无以相过,而西蜀之地又分于刘备,虽愿以兵窥魏,势不可得也。

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时诸戎皆有豪杰之风,晋之强臣方内自专制,拥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如此,何暇谋人?

宋、齐、梁、陈之间其君臣又皆以一战之胜蔑其君而夺之位,其心盖侥幸于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其自固也。

至于南唐吴越之时,适当圣人之兴,理固应耳,无足怪者。

由此观之,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且方今南北之势,较之彼时亦大异矣。

地方万里而劫于夷狄之一姓,彼其国大而上下交征,政庞而华夷相怨,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模仿古圣贤太平之事以诳乱其耳目,事以其国可以言静而不可以言动,其民可与共安而不可与共危,非如晋末诸戎四分五裂,若周秦之战国,唐季之藩镇,皆家自为国,国自为敌,而贪残吞噬、剽悍劲勇之习纯用而不杂也。

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泽涵养浸渍之难忘,而中原民心眷恋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为今日比。

臣故曰:「较之彼时,南北之势大异矣。

」 当秦之时,关东强国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动以数十万之众见屠于秦,君为秦虏而地为秦虚。

自当时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明验,而项梁乃能以吴楚子弟驱而之赵,就钜鹿,破章邯,诸侯之军十馀壁者皆莫敢动。

观楚之战士无不一当十,诸侯之兵皆人人惴恐。

卒以坑秦军,入函谷,焚咸阳,杀子婴,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论哉?

方怀王入秦时,楚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夫岂彼能逆知其势之必至于此耶?

盖天道好还,亦以其理而推之耳。

固臣直取古今常理而论之。

夫所谓古今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同,寒暑之必至。

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

以顺居盛,犹有衰焉。

以逆居盛,固为衰乎?

臣之所谓理者此也。

不然,裔夷之长而据有中夏,子孙有泰山万世之安,古今岂有是事哉!

今之议者皆痛惩往者之事,而劫于积威之后,不推项籍之亡秦,而威以蔡谟之论晋者以藉口,是犹怀千金之璧,不能斡营低昂,而摇尾于贩夫。

惩蝮蛇之毒,不能祥核真伪,而褫魄于雕弓。

亦已过矣。

故臣愿陛下姑以光复旧物而自期,不以六朝之势而自卑,精心强力,日语二三大臣讲求古今南北之势,知其不侔而不为之惑,则臣固当为陛下言自治之策。

今之所以自治者不胜其多也:官吏之盛否,民力之优困,财用之半耗,士卒之强弱,器械之良窳,边备之废置,此数者皆有司之事,陛下亦次第而行之,臣不能悉举也。

顾今有大者二,陛下知之而未果行、大臣难之而不敢发者,一曰:绝岁币,二曰都金陵。

臣闻今之所以待虏,以缗计者二百馀万,以天下之大而为生灵社稷计,曾何二百馀万之足云,臣不为二百馀万缗惜也。

钱塘金陵俱在大江之南,而其形势相去亦无几矣,岂以为是数百里之远而遽有强弱之辨哉!

臣不为数百里计也。

然而绝岁币则财用未可以遽富,都金陵则中原未可以遽复,是三尺童子之所知,臣之区区以是为言者,盖古之英雄拨乱之君,必先内有以作三军之气,外有以破敌人之心,故曰:「未战,养其气。

」又曰:「先人有夺人之心」。

今则不然:待敌则恃欢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借形势于山湖之险,望实俱丧,莫此为甚。

使吾内之三军习知其上之人畏怯退避之如此,以为夷狄必不可敌,战守必不可恃,虽有刚心勇气亦销铄委靡而不振,臣不知缓急将谁使之战哉!

借使战,其能必胜乎?

外之中原民心以为朝廷置我于度外,谓吾无事则知自备而已,有事则将自救之不暇,向之袒臂疾呼而促逆亮之毙、为吾响应者,它日必无若是之捷也。

如是则敌人将安意肆志而为吾患。

今绝岁币、都金陵,其形必至于战。

天下有战形矣,然后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有所恃而思乱,陛下间取其二百馀万缗者以资吾养兵赏劳之费,岂不为朝廷之利乎!

然此二者在今日未可遽行。

臣观虏人之情,玩吾之重战,而所求未能充其欲,不过一二年必以战而要我,苟因其要我而遂绝之,则彼亦将自沮,而权固在我矣。

议者必曰:「朝廷全盛时,西、北二虏亦不免于赂。

今我有天下之半,而虏倍西、北之势,虽欲不赂,得乎?

」臣应之曰:「是赵之所以待秦也。

」昔者秦攻邯郸而去,赵将割六县而与之和,虞卿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

抑其力尚能进,且爱我而不攻乎?

」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

必以倦而归矣。

」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力所不能取,倦而归。

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以资之,是助秦自攻也。

」臣以为虞卿之所以谋赵者,是今日之势也。

且今日之势,议者固以东晋自卑矣。

求之于晋,彼亦何尝退金陵、输岁币乎?

臣窃观陛下圣文神武同符祖宗,必将凌跨汉唐、鞭笞异类,然后为称,岂能郁郁久居此者乎?

臣愿陛下酌古以御今,无惑于纷纭之论,则恢复之功可必其有成。

古人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

」又曰:「作屋道边,三年不成。

」盖谋贵众、断贵独,惟陛下深察之。

新城游北山记

〔晁补之〕 〔宋〕

去新城之北三十里,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

初犹骑行石齿间。

旁皆大松,曲者如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虬。

松下草间有泉,沮洳伏见。

堕石井,锵然而鸣。

松间藤数十尺,蜿蜒如大螈。

其上有鸟,黑如鸲鹆,赤冠长喙,俯而啄,磔然有声。

稍西,一峰高绝,有蹊介然,仅可步。

系马石觜,相扶携而上,篁筱仰不见日,如四五里,乃闻鸡声。

有僧布袍蹑履来迎,与之语,愕而顾,如麋鹿不可接。

顶有屋数十间,曲折依崖壁为栏楯,如蜗鼠缭绕乃得出,门牖相值。

既坐,山风飒然而至,堂殿铃铎皆鸣。

二三子相顾而惊,不知身之在何境也。

且暮,皆宿。

于时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

窗间竹数十竿相磨戛,声切切不已。

竹间梅棕,森然如鬼魅离立突鬓之状。

二三子又相顾魄动而不得寐。

迟明,皆去。

既还家数日,犹恍惚若有遇,因追忆之。

后不复到,然往往想见其事也。

宝绘堂记

〔苏轼〕 〔宋〕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

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

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

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

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

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

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

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

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此身。

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

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

自是不复好。

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

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

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

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

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

书蒲永升画后

〔苏轼〕 〔宋〕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漥隆,以为至妙矣。

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

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

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

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

一日,苍黄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

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

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窠兄弟、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

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升辄嘻笑舍去。

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

尝与予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为立。

永升今老矣,画亦难得,而世之识真者亦少。

如往日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

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

元丰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黄州临皋亭西斋戏书。

勉斋集·卷四·与辛稼轩侍郎书

〔黄榦〕 〔宋〕

干拜。

违几舄十有馀年,祸患馀生,不复有人世之念,以是愚贱之迹久自绝于门下。

今者不自意乃得俯伏道左,以慰拳拳慕恋之私。

惟是有怀未吐而舟驭启行,深夜不敢造谒,坐局不敢离远,终夕展转如有所失。

恭惟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而抑遏摧伏,不使得以尽其才。

一旦有警,拔起于山谷之间,而委之以方面之寄。

明公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已足以折冲于千里之外。

虽然,今之所以用明公与其所以为明公用者,亦尝深思之乎?

古之立大功于外者,内不可以无所主,非张仲则吉甫不能成其功、非魏相则充国无以行其计。

今之所以主明公者,何如哉?

黑白杂揉、贤不肖混殽、佞谀满前、横恩四出。

国且自伐,何以伐人?

此仆所以深虑夫用明公者,尤不可以不审夫自治之策也。

国家以仁厚操驯天下士大夫之气,士大夫之论素以宽大长者为风俗。

江左人物素号怯懦,秦氏和议又从而销靡之,士大夫至是奄奄然不复有生气矣。

语文章者多虚浮,谈道德者多拘滞。

求一人焉,足以持一道之印,寄百里之命,已不复可得,况敢望其相与冒霜露、犯锋镝,以立不世之大功乎?

此仆所以又虑夫为明公用者,无其人也。

内之所以用我,与外之所以为我用者,皆有未满吾意者焉。

菱溪石记

〔欧阳修〕 〔宋〕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而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

其最大者,偃然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徒,故得独存。

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

唐会昌中,刺史李渍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西经皇道山下。

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

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

杨荇密有淮南,淮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

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

金,为吴时贵将,与荇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

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

想其葭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

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

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

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

嗟夫!

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

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

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

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