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二·三世藏书

余家三世积书三万馀卷。

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馀卷。

天启乙丑,大父去世,余适往武林,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三代遗书一日尽失。

余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

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

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余因叹古今藏书之富,无过隋、唐。

隋嘉则殿分三品,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

殿垂锦幔,绕刻飞仙。

帝幸书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

帝出,闭如初。

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

唐迁内库书于东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出入。

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

唐之书计二十万八千卷。

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亦堆积数库焉。

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数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陶庵梦忆·卷三·丝社

〔张岱〕 〔明〕

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琴安得佳?

余结丝社,月必三会之。

有小檄曰:“中郎音癖,《清溪弄》三载乃成。

贺令神交,《广陵散》千年不绝。

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

幸生岩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

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

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正须类聚。

偕我同志,爱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

杂丝和竹,用以鼓吹清音。

动操鸣弦,自令众山皆响。

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

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

既调商角,翻信肉不如丝。

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

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

抑按盘桓,敢谓倦生于古乐。

共怜同调之友声,用振丝坛之盛举。

陶庵梦忆·卷三·南镇祈梦

〔张岱〕 〔明〕

万历壬子,余年十六,祈梦于南镇梦神之前,因作疏曰: “爰自混沌谱中,别开天地。

华胥国里,早见春秋。

梦两楹,梦赤舄,至人不无。

梦蕉鹿,梦轩冕,痴人敢说。

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

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之赐?

某也躨跜偃潴,轩翥樊笼,顾影自怜,将谁以告?

为人所玩,吾何以堪!

一鸣惊人,赤壁鹤耶?

局促辕下,南柯蚁耶?

得时则驾,渭水熊耶?

半榻蘧除,漆园蝶耶?

神其诏我,或寝或吪。

我得先知,何从何去。

择此一阳之始,以祈六梦之正。

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

祈祷心坚,故举头以抢地。

轩辕氏圆梦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验。

李卫公上书西岳,可云三问而三不灵。

肃此以闻,惟神垂鉴。

陶庵梦忆·卷三·禊泉

〔张岱〕 〔明〕

惠山泉不渡钱塘,西兴脚子挑水过江,喃喃作怪事。

有缙绅先生造大父,饮茗大佳,问曰:“何地水?

”大父曰:“惠泉水。

”缙绅先生顾其价曰:“我家逼近卫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记之。

”董日铸先生常曰:“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两先生之言,足见绍兴人之村之朴。

余不能饮潟卤,又无力递惠山水。

甲寅夏,过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

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

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

余仓卒见井口有字划,用帚刷之,“禊泉”字出,书法大似右军,益异之。

试茶,茶香发。

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气方尽。

辨禊泉者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

好事者信之。

汲日至,或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

董方伯守越,饮其水,甘之,恐不给,封锁禊泉,禊泉名日益重。

会稽陶溪、萧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

在蠡城,惠泉亦劳而微热,此方鲜磊,亦胜一筹矣。

长年卤莽,水递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谓发其私。

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

昔人水辨淄、渑,侈为异事。

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

余友赵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别余去,曰:“家下水实行口不得,须还我口去。

陶庵梦忆·卷三·兰雪茶

〔张岱〕 〔明〕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

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

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一。

”王龟龄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

”日铸名起此。

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

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

三峨叔知松萝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

余曰:“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

日铸茶薮,‘牛虽瘠愤于豚上’也。

”遂募歙人入日铸。

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

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

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

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

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

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

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

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

乃近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陶庵梦忆·卷三·白洋湖

〔张岱〕 〔明〕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

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

” 岁岁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

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

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

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

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

看者辟易,走避塘下。

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着面皆湿。

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

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

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陶庵梦忆·卷二·岣嵝山房

〔张岱〕 〔明〕

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

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

石桥低磴,可坐十人。

寺僧刳竹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

天启甲子,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

山上下多西栗、边笋,甘芳无比。

邻人以山房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

乃潴溪为壑,系巨鱼数十头。

有客至,辄取鱼给鲜。

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园、飞来峰。

一日,缘溪走看佛像,口口骂杨髡。

见一波斯坐龙象,蛮女四五献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

余椎落其首,并碎诸蛮女,置溺溲处以报之。

寺僧以余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为杨髡,皆欢喜赞叹。

陶庵梦忆·卷二·沈梅冈

〔张岱〕 〔明〕

沈梅冈先生许相嵩,在狱十八年。

读书之暇,旁攻匠艺,无斧锯,以片铁日夕磨之,遂铦利。

得香楠尺许,琢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锁二。

棕竹数片,为箑一,为骨十八,以笋、以缝、以键,坚密肉好,巧匠谢不能事。

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持以为贽,文恭拜受之。

铭其匣曰:“十九年,中郎节,十八年,给谏匣。

节邪匣邪同一辙。

”铭其箑曰:“塞外毡,饥可餐。

狱中箑,尘莫干。

前苏后沈名班班。

”梅冈制,文恭铭,徐文长书,张应尧镌,人称四绝,余珍藏之。

又闻其以粥炼土,凡数年,范为铜鼓者二,声闻里许,胜暹罗铜。

陶庵梦忆·卷二·砂罐锡注

〔张岱〕 〔明〕

宜兴罐,以龚春为上,时大彬次之,陈用卿又次之。

锡注,以王元吉为上,归懋德次之。

夫砂罐,砂也。

锡注,锡也。

器方脱手,而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焉,岂非怪事!

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则是其品地也。

陶庵梦忆·卷二·梅花书屋

〔张岱〕 〔明〕

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

旁广耳室如纱㡡,设卧榻。

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馀朵。

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

前四壁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

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

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

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

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

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

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

慕倪迂“清閟”,又以“云林秘阁”名之。

陶庵梦忆·卷二·表胜庵

〔张岱〕 〔明〕

炉峰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土之地,后住锡柯桥融光寺。

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

命余作启,启曰: “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

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

重来石塔,戒长老特为东坡。

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

去无作相,住亦随缘。

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金师之初地。

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

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

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

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

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

护门容虎,洗钵归龙。

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

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

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

一片石正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

敬藉山灵,愿同石隐。

倘静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

若居心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

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