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谐讔

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

”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

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

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

并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

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故知谐辞讔言,亦无弃矣。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

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

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

意在微讽,有足观者。

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

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

于是东方、枚皋,餔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曼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

至魏人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笑衽席,而无益时用矣。

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

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

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瑒之鼻,方于盗削卵。

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

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

讔者,隐也。

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

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曲。

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

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

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

隐语之用,被于纪传。

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

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

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赋末。

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

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

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

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

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

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衒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

荀卿《蚕赋》,已兆其体。

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

高贵乡公,博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

观夫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忭笑哉!

然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

若效而不已,则髡朔之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赞曰∶ 古之嘲隐,振危释惫。

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会义适时,颇益讽诫。

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周朝大夫芮伯有诗言道:“自私自利的心计盘算,逼使民众最终陷入狂乱行动。”人的思想像耸立的高山一样陡峭险峻;人们的话语像决口的大川一样一泻千里。引发人们怨恨愤怒的情况多 种多样;嘲弄玩笑的语言也没有一定之规。华元兵败郑军被囚,后逃回宋国主管城防建设,干活的工匠们就唱对口歌谣描绘其战败的狼狈之相;藏纥出师不利丢了军队,鲁国人就编造侏儒之歌讥笑嘲讽。这都是拿身材长相特征为戏耍 对象,抒发内心的怨恨。还有像鲁国以蚕和蟹为喻体流传的谚语,以及围绕野猫头的花纹编唱的黄色小调;虽然不入正轨,但毕竟马马虎虎能对大众起到针砭警戒作用,因此也被记载在《礼 记》中。由此可见,一些俗语荤言,只要确实揭示了生活之理,就不应因噎废食全部清缴殆尽,也要有所保留才是。所谓谐,就是言辞皆能贯通的意思。描绘事物生态表象的具象范畴因民众均可当前视听,所以,无论男女老幼都能懂得,很好沟通。古时,齐威王喜好在夜晚无度饮乐,淳于髡便以不同场景 不同酒量警示“酒极则乱,乐极则悲”;楚襄王乐于搞大型文艺晚会,宋玉就作《登徒子好色赋》以为规劝。两人均以小见大,达到了劝谏的目的。至于优旃以“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讽 止秦二世油漆城墙;优孟劝谏楚庄王以君礼葬马;都是用夸大而绕圈子的话阻止帝王昏庸残暴行为的成功案例。司马迁编纂《史记》,之所以把他们的事迹列入《滑稽列传》,是因为他们说 的话虽然拐弯,但意图却是符合正道的。然而,由于用辞着力点在剑走偏锋、投机取巧,所以这种手法一经滥用就给社会带来很多现实弊病。比如东方朔、枚皋一类浅薄文人,为了在朝廷上混饭吃,尽弄些戏谑嘲弄的话逗人取乐,对帝王的缺点错误却没有什么实际的匡正效果。所以,虽然他们自诩为吟诗作赋,但人们却将其看成 游戏文字、靠杂耍邀功的官妓。以致后来他们自己也懊悔不已。等到魏人邯郸淳搜集滑稽趣闻汇编成《笑林》,吴人薛综以在宴会上拆字对句为机智,虽然可增加闲人娱乐,却更是于世无补了。遗憾地是,一些著名作家受世风影响,也免不了误入歧途。 像潘岳《丑妇》,束皙《饼赋》等鄙俗嘲弄的作品模式,效尤者不下百十号人。因而魏晋俨然成为滑稽时代,达官贵人无不乐此不疲。以致于有人把应瑒的鼻子,比喻成切削过的半拉鸡蛋; 把张华的头,比做舂米用的棒槌。正是这些丑陋的话,把人们心中的道德诚信慢慢给销蚀毁掉了。这些声色犬马,难道不像快要淹死之人抓狂的笑声,判刑囚犯无望的哀号么?所谓隐,就是隐藏的意思。用含糊且有所指代的意外之言暗示真相,或用曲折的比喻指示不便直言的事物。古代萧国大夫还无社向楚国的申叔展求救,以麦曲比喻井枯;吴国申叔仪向鲁国大 夫公孙有山请求粮食接济,用吴国玉多得无处挂,而自己一块没有打比方,公孙氏则以庚癸指代谷和水。还有像伍举用十年不鸣的呆鸟试探楚庄王;齐国食客以不明就里的“海大鱼”三个字 诱使靖郭君准许他讲述自己的谏议;庄姬假借无尾龙的故事启发楚襄王;鲁国藏文仲在信中用“羊裘”通报齐国将要发动进攻的信息;等等,都是应用隐语的典型事例。关于隐语的故事在《左传》、《战国策》、《史记》、《烈女传》等历史著作中屡见不鲜。大的事件是治国、兴家、安身立命,小的主意足以匡正过失,解疑释惑。这样做的思想根源于纠正 暴君霸主偏佞而又不可理喻的行为,以及紧急突发又必须当机应对的事件。所以隐语与谐辞表面看似很相像,实质恰恰一深一浅、一庄一戏,互为表里。汉代《隐书》共计十八篇。刘歆和班固著书时,都把它们编排在了赋的后面。过去,楚庄王和齐威王都习惯用隐语说话,东方朔尤其善于隐语的写作。但是,用一些荒诞不经的言辞和滑稽行 为进行嘲讽或辱骂,并不利于文明社会的建设。所以,魏以后,人们对这种轻谩作风非议越来越多。士大夫们用以讥嘲的隐语,也就逐渐演变成谜语了。所谓谜语,就是旁讲事理,叙彼意此,指东说西,常常让人一下子摸不着头脑,揭底后又令人恍然大悟的文辞。其形式有拆字拼句说事的字谜,有靠图像拼接情节影射埋伏的事物谜语。采取 的手段主要是从细微处着眼思考和描述,运用多重比拟使人被表面现象迷惑。其特征是思想婉转,具象陈述直接;范畴隐蔽,具体要素很明显。事实上,荀子的《蚕赋》,已经开启了这种体 裁形式。到魏文帝曹丕、陈思王曹植,构思就更加精炼严密了。甚至高贵乡公曹髦,能够广泛涉猎各种各样的事物,制成谜语。只不过这里耍的是小聪明,没有什么大用而已。用心揣摩古代隐语,就会发现都是围绕着现实中极端重要的事物展开情境,揭示道理的。岂止是为做儿童游戏,引逗大家鼓掌拍腿大笑而已?文章有谐辞隐语,就像文苑除了有诸子的九个学派还有由基层官吏采集来增长见闻的小说存在一样。但是,如果一味地效仿这类东西;那么,人们不就只成了淳于髡、东方朔的弟子,或优旃 、优孟的铁哥们了吗?万古长叹:古人讽谏的谐辞隐语,是应急时用来拯救危难和启发蒙昧的。丝麻再贵,也不能抛弃织席做绳的菅草。只要时机得当,运用巧妙,谐隐的劝诫作用确实很大。然而,如果只图戏弄 搞笑,或者为了搞笑而搞笑;那么,谐辞隐语对社会伦理道德的破坏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文心雕龙·史传

〔刘勰〕 〔南北朝〕

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

轩辕之世,史有苍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

《曲礼》曰∶“史载笔。

”史者,使也。

执笔左右,使之记也。

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

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也。

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

洎周命维新,姬公定法,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

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

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

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

褒见一字,贵逾轩冕。

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然睿旨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

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

传者,转也。

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及至纵横之世,史职犹存。

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

盖录而弗叙,故即简而为名也。

汉灭嬴项,武功积年。

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

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子长继志,甄序帝勣。

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

法孔题经,则文非玄圣。

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

纪纲之号,亦宏称也。

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

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

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

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公理辨之究矣。

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

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

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

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

汉运所值,难为后法。

牝鸡无晨,武王首誓。

妇无与国,齐桓著盟。

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

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平二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

寻子弘虽伪,要当孝惠之嗣。

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

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

袁张所制,偏驳不伦。

薛谢之作,疏谬少信。

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

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

《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

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

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

至于晋代之书,系乎著作。

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

孙盛《阳秋》,以约举为能。

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

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

至邓粲《晋纪》,始立条例。

又摆落汉魏,宪章殷周,虽湘川曲学,亦有心典谟。

及安国立例,乃邓氏之规焉。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

是以在汉之初,史职为盛。

郡国文计,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详悉于体国也。

阅石室,启金匮,裂帛,检残竹,欲其博练于稽古也。

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

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

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

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

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

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铨配之未易也。

故张衡摘史班之舛滥,傅玄讥《后汉》之尤烦,皆此类也。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

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详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

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

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

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

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

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

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

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

故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

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

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

然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

秉笔荷担,莫此之劳。

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

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赞曰∶ 史肇轩黄,体备周孔。

世历斯编,善恶偕总。

腾褒裁贬,万古魂动。

辞宗邱明,直归南董。

文心雕龙·诸子

〔刘勰〕 〔南北朝〕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

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

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

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

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

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

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馀文遗事,录为《鬻子》。

子目肇始,莫先于兹。

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

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

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

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于街谈。

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馀荣矣。

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

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

杀青所编,百有八十馀家矣。

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璅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

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

《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

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

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

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

《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

是以世疾诸子,混洞虚诞。

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

殷《易》如兹,况诸子乎!

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

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号鸟,非妄贬也。

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

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

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

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

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

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

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

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

鹖冠绵绵,亟发深言。

鬼谷眇眇,每环奥义。

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

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

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

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实《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

何者?

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

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

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

嗟夫!

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

赞曰∶ 丈夫处世,怀宝挺秀。

辨雕万物,智周宇宙。

立德何隐,含道必授。

条流殊述,若有区囿。

文心雕龙·论说

〔刘勰〕 〔南北朝〕

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

论者,伦也。

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

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

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

自《论语》以前,经无“论”字。

《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

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

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

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是以庄周《齐物》,以论为名。

不韦《春秋》,六论昭列。

至石渠论艺,白虎通讲,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

及班彪《王命》,严尤《三将》,敷述昭情,善入史体。

魏之初霸,术兼名法。

傅嘏、王粲,校练名理。

迄至正始,务欲守文。

何晏之徒,始盛玄论。

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

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无》,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论之英也。

至如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

陆机《辨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次及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

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

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

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

贵无者,专守于寂寥。

徒锐偏解,莫诣正理。

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

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

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

至如张衡《讥世》,颇似俳说。

孔融《孝廉》,但谈嘲戏。

曹植《辨道》,体同书抄。

言不持正,论如其已。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

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

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

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

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

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

斤利者,越理而横断。

辞辨者,反义而取通。

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

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

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

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馀万字。

朱文公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恶烦,羞学章句。

若毛公之训《诗》,安国之传《书》,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可为式矣。

说者,悦也。

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

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

说之善者∶伊尹以论味隆殷,太公以辨钓兴周,及烛武行而纾郑,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

暨战国争雄,辨士云涌。

从横参谋,长短角势。

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

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

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

至汉定秦楚,辨士弭节。

郦君既毙于齐镬,蒯子几入乎汉鼎。

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杜钦文辨,楼护唇舌,颉颃万乘之阶,抵戏公卿之席,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夫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

范雎之言疑事,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

至于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

敬通之说鲍邓,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

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

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

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

赞曰∶ 理形于言,叙理成论。

词深人天,致远方寸。

阴阳莫忒,鬼神靡遁。

说尔飞钳,呼吸沮劝。

文心雕龙·杂文

〔刘勰〕 〔南北朝〕

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辩盈乎气。

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

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文。

及枚乘攡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

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

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

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

班固《宾戏》,含懿采之华。

崔骃《达旨》,吐典言之裁。

张衡《应间》,密而兼雅。

崔寔《答讥》,整而微质。

蔡邕《释诲》,体奥而文炳。

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

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

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

斯类甚众,无所取才矣。

原夫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

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体之大要也。

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

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

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

张衡《七辨》,结采绵靡。

崔瑗《七厉》,植义纯正。

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

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

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馀家。

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

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

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

甘意摇骨髓,艳词洞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

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

子云所谓“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

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

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

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

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

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

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

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

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

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

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

类聚有贯,故不曲述也。

赞曰∶ 伟矣前修,学坚才饱。

负文馀力,飞靡弄巧。

枝辞攒映,嚖若参昴。

慕颦之心,于焉只搅。

文心雕龙·哀吊

〔刘勰〕 〔南北朝〕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

哀者,依也。

悲实依心,故曰哀也。

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

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

降及后汉,汝阳主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

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

驾龙乘云,仙而不哀。

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

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实。

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

及潘岳继作,实锺其美。

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

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

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

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

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

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

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

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

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

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

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构敌,亦亡之道。

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

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

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

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

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

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故辞韵沈膇。

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诘。

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

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间,仲宣所制,讥呵实工。

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

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

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

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

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

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 辞之所哀,在彼弱弄。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虽有通才,迷方失控。

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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