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话说黛玉到潇湘馆门口,紫鹃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

亏了还同着秋纹,两个人挽扶着黛玉到屋里来。

那时秋纹去后,紫鹃雪雁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

”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着不大好,唬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

”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

”这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

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

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了。

这会子见紫鹃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

这里紫鹃雪雁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像上次招得凤姐儿说他们失惊打怪的。

那知秋纹回去,神情慌遽。

正值贾母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么了。

秋纹吓的连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

贾母大惊说:“这还了得!

”连忙着人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告诉了他婆媳两个。

凤姐道:“我都嘱咐到了,这是什么人走了风呢。

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吗。

贾母道:“且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样了。

”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过来看视。

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

半日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

大家都慌了。

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

”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

外面丫头进来回凤姐道:“大夫来了。

”于是大家略避。

王大夫同着贾琏进来,诊了脉,说道:“尚不妨事。

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

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

”王大夫说完,同着贾琏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

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

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

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

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

”凤姐儿答应了。

贾母又问了紫鹃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

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

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

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

我可是白疼了他了。

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

”因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

袭人仍将前日回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

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

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

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

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心,横竖有他二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看。

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

今日早起听见说,房子不差什么就妥当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

就只一件,姑妈家里有宝妹妹在那里,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姑妈晚上过来,咱们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

”贾母王夫人都道:“你说的是。

今日晚了,明日饭后咱们娘儿们就过去。

”说着,贾母用了晚饭。

凤姐同王夫人各自归房。

不提。

且说次日凤姐吃了早饭过来,便要试试宝玉,走进里间说道:“宝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

你喜欢不喜欢?

”宝玉听了,只管瞅着凤姐笑,微微的点点头儿。

凤姐笑道:“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

”宝玉却大笑起来。

凤姐看着,也断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因又问道:“老爷说你好了才给你娶林妹妹呢,若还是这么傻,便不给你娶了。

”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

”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

”凤姐忙扶住了,说:“林妹妹早知道了。

他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不肯见你的。

”宝玉道:“娶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

”凤姐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袭人的话不差。

提了林妹妹,虽说仍旧说些疯话,却觉得明白些。

若真明白了,将来不是林妹妹,打破了这个灯虎儿,那饥荒才难打呢。

”便忍笑说道:“你好好儿的便见你,若是疯疯颠颠的,他就不见你了。

”宝玉说道:“我有一个心,前儿已交给林妹妹了。

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

”凤姐听着竟是疯话,便出来看着贾母笑。

贾母听了,又是笑,又是疼,便说道:“我早听见了。

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袭人好好的安慰他。

咱们走罢。

” 说着王夫人也来。

大家到了薛姨妈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

薛姨妈感激不尽,说些薛蟠的话。

喝了茶,薛姨妈才要人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

”又向薛姨妈陪笑说道:“老太太此来,一则为瞧姑妈,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特请姑妈到那边商议。

”薛姨妈听了,点点头儿说:“是了。

”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便回来了。

当晚薛姨妈果然过来,见过了贾母,到王夫人屋里来,不免说起王子腾来,大家落了一回泪。

薛姨妈便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不过略瘦些,怎么你们说得很利害?

”凤姐便道:“其实也不怎么样,只是老太太悬心。

目今老爷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几年才来。

老太太的意思,头一件叫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则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琐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

”薛姨妈心里也愿意,只虑着宝钗委屈,便道:“也使得,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

”王夫人便按着凤姐的话和薛姨妈说,只说:“姨太太这会子家里没人,不如把装奁一概蠲免。

明日就打发蝌儿去告诉蟠儿,一面这里过门,一面给他变法儿撕掳官事。

”并不提宝玉的心事,又说:“姨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

”正说着,只见贾母差鸳鸯过来候信。

薛姨妈虽恐宝钗委屈,然也没法儿,又见这般光景,只得满口应承。

鸳鸯回去回了贾母。

贾母也甚喜欢,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和宝钗说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

薛姨妈也答应了。

便议定凤姐夫妇作媒人。

大家散了。

王夫人姊妹不免又叙了半夜话儿。

次日,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

”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

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

宝钗自回房内,宝琴随去解闷。

薛姨妈才告诉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

”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来回复薛姨妈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准了误杀,一过堂就要题本了,叫咱们预备赎罪的银子。

妹妹的事,说‘妈妈做主很好的,赶着办又省了好些银子,叫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着就怎么办罢。

’“薛姨妈听了,一则薛蟠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宝钗的事,心里安放了好些。

便是看着宝钗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知我应了,他也没得说的。

”便叫薛蝌:“办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

还问了过礼的日子来,你好预备。

本来咱们不惊动亲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说的‘都是混帐人’,亲戚呢,就是贾王两家,如今贾家是男家,王家无人在京里。

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没有请咱们,咱们也不用通知。

倒是把张德辉请了来,托他照料些,他上几岁年纪的人,到底懂事。

”薛蝌领命,叫人送帖过去。

次日贾琏过来,见了薛姨妈,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过来回姨太太,就是明日过礼罢。

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饬就是了。

”说着,捧过通书来。

薛姨妈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

贾琏赶着回去回明贾政。

贾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说,既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

若是东西上,请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诉我。

”贾琏答应,进内将话回明贾母。

这里王夫人叫了凤姐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贾母过目,并叫袭人告诉宝玉。

那宝玉又嘻嘻的笑道:“这里送到园里,回来园里又送到这里。

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何苦来呢。

”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喜欢道:“说他糊涂,他今日怎么这么明白呢。

”鸳鸯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来一件一件的点明给贾母瞧,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

这是妆蟒四十匹。

这是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

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

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子。

”贾母看了都说“好”,轻轻的与凤姐说道:“你去告诉姨太太,说:不是虚礼,求姨太太等蟠儿出来慢慢的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

那好日子的被褥还是咱们这里代办了罢。

”凤姐答应了,出来叫贾琏先过去,又叫周瑞旺儿等,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从前开的便门内送去,我也就过去。

这门离潇湘馆还远,倘别处的人见了,嘱咐他们不用在潇湘馆里提起。

”众人答应着送礼而去。

宝玉认以为真,心里大乐,精神便觉得好些,只是语言总有些疯傻。

那过礼的回来都不提名说姓,因此上下人等虽都知道,只因凤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风声。

且说黛玉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

紫鹃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

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

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

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

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

”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

紫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

鸳鸯测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

况贾母这几日的心都在宝钗宝玉身上,不见黛玉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

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

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

”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

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

迟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

”紫鹃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了。

”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

一时又要起来。

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

黛玉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撑着,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

”说着又喘。

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

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

雪雁不解,只是发怔。

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

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漱了,吐在盒内。

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

黛玉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

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

”黛玉又摇摇头儿。

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

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

”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

紫鹃劝道:“姑娘歇歇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

”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诗,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

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

”黛玉点点头儿,掖在袖里,便叫雪雁点灯。

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

黛玉瞧瞧,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

”紫鹃打谅他冷。

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

那炭气只怕耽不住。

”黛玉又摇头儿。

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

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

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

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

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

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

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

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

”黛玉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

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

此时紫鹃却够不着,干急。

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

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

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

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

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

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雪雁和鹦哥等几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

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觉黛玉又缓过一点儿来。

饭后,忽然又嗽又吐,又紧起来。

紫鹃看着不祥了,连忙将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贾母。

那知到了贾母上房,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

紫鹃因问道:“老太太呢?

”那些人都说不知道。

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里去看,竟也无人。

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

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

”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一扭身便出来了。

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

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

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

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

”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怡红院。

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

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

” 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墨雨飞跑,紫鹃便叫住他。

墨雨过来笑嘻嘻的道:“姐姐在这里做什么?

”紫鹃道:“我听见宝二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

谁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几儿。

”墨雨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他们。

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

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这里,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了。

”说着又问:“姐姐有什么事么?

”紫鹃道:“没什么事,你去罢。

”墨雨仍旧飞跑去了。

紫鹃自己也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

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

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

”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

还未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紫鹃,那一个便嚷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

”紫鹃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儿不叫嚷,赶忙进去看时,只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颧红赤。

紫鹃觉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来。

一看,他便大哭起来。

这紫鹃因王奶妈有些年纪,可以仗个胆儿,谁知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鹃弄得心里七上八下。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命小丫头急忙去请。

你道是谁,原来紫鹃想起李宫裁是个孀居,今日宝玉结亲,他自然回避。

况且园中诸事向系李纨料理,所以打发人去请他。

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大奶奶,只怕林姑娘好不了,那里都哭呢。

”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也来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素云碧月跟着,一头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姐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

偏偏凤姐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也不好过潇湘馆来,竟未能少尽姊妹之情。

真真可怜可叹。

”一头想着,已走到潇湘馆的门口。

里面却又寂然无声,李纨倒着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未知装裹妥当了没有?

连忙三步两步走进屋子来。

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大奶奶来了。

”紫鹃忙往外走,和李纨走了个对脸。

李纨忙问:“怎么样?

”紫鹃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

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黛玉。

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过来。

看时,那黛玉已不能言。

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

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跟前,便问雪雁。

雪雁道:“他在外头屋里呢。

”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

李纨连忙唤他,那紫鹃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

李纨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

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早晚呢。

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

”紫鹃听了这句话,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

李纨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着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

” 正闹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李纨唬了一跳,看时却是平儿。

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磕磕的发怔。

李纨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么来了?

”说着,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

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

既有大奶奶在这里,我们奶奶就只顾那一头儿了。

”李纨点点头儿。

平儿道:“我也见见林姑娘。

”说着,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

这里李纨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

告诉管事的预备林姑娘的后事。

妥当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还站着。

李纨道:“还有什么话呢?

”林之孝家的道:“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

”李纨还未答言,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罢。

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说道:“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洁净。

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

”李纨在旁解说道:“当真这林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

倒是雪雁是他南边带来的,他倒不理会。

惟有紫鹃,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

”林之孝家的头里听了紫鹃的话,未免不受用,被李纨这番一说,却也没的说,又见紫鹃哭得泪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因又说道:“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他却说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

况且这话是告诉得二奶奶的吗!

” 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出来道:“告诉二奶奶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平儿低了一回头,说:“这么着罢,就叫雪姑娘去罢。

”李纨道:“他使得吗?

”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儿道:“既是这么着,就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

”林之孝家的因问平儿道:“雪姑娘使得吗?

”平儿道:“使得,都是一样。

”林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

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去,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

回来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

”李纨道:“是了。

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

”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办的,我们都不能很明白。

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

”说着,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

原来雪雁因这几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

况且听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

连忙收拾了头,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

跟着林家的去了。

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

李纨又嘱咐平儿打那么催着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快办了来。

平儿答应着出来,转了个弯子,看见林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呢,赶忙叫住道:“我带了他去罢,你先告诉林大爷办林姑娘的东西去罢。

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

”那林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平儿带了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办事。

却说雪雁看见这般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凤姐跟前不敢露出。

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

宝玉一日家和我们姑娘好的蜜里调油,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

怕我们姑娘不依,他假说丢了玉,装出傻子样儿来,叫我们姑娘寒了心。

他好娶宝姑娘的意思。

我看看他去,看他见了我傻不傻。

莫不成今儿还装傻么!

”一面想着,已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儿的瞧。

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只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灵透,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即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

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那里晓得宝玉的心事,便各自走开。

这里宝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装新,坐在王夫人屋里。

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时,只管问袭人道:“林妹妹打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

”袭人忍着笑道:“等好时辰。

”回来又听见凤姐与王夫人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

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

”王夫人点头说:“使得。

”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

傧相请了新人出轿。

宝玉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扶着。

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雪雁。

宝玉看见雪雁,犹想:“因何紫鹃不来,倒是他呢?

”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仍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

”因此见了雪雁竟如见了黛玉的一般欢喜。

傧相赞礼拜了天地。

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后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

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例。

贾政原为贾母作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

那知今日宝玉居然像个好人一般,贾政见了,倒也喜欢,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故请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

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

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

”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

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

”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

喜娘接去盖头,雪雁走开,莺儿等上来伺候。

宝玉睁眼一看,好像宝钗,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

只见他盛妆艳服,丰肩忄耎体,鬟低鬓軃,眼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了。

宝玉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立在旁边,不见了雪雁。

宝玉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

众人接过灯去,扶了宝玉仍旧坐下,两眼直视,半语全无。

贾母恐他病发,亲自扶他上床。

凤姐尤氏请了宝钗进入里间床上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

宝玉定了一回神,见贾母王夫人坐在那边,便轻轻的叫袭人道:“我是在那里呢?

这不是做梦么?

”袭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梦不梦的混说。

老爷可在外头呢。

”宝玉悄悄儿的拿手指着道:“坐在那里这一位美人儿是谁?

”袭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歇了半日才说道:“是新娶的二奶奶。

”众人也都回过头去,忍不住的笑。

宝玉又道:“好糊涂,你说二奶奶到底是谁?

”袭人道:“宝姑娘。

”宝玉道:“林姑娘呢?

”袭人道:“老爷作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混说起林姑娘来。

”宝玉道:“我才刚看见林姑娘了么,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

你们这都是做什么顽呢?

”凤姐便走上来轻轻的说道:“宝姑娘在屋里坐着呢。

别混说,回来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

”宝玉听了,这会子糊涂更利害了。

本来原有昏愦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了,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

贾母等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

又有宝钗在内,又不好明说。

知宝玉旧病复发,也不讲明,只得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

众人鸦雀无闻,停了片时,宝玉便昏沉睡去。

贾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

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

贾政在外,未知内里原由,只就方才眼见的光景想来,心下倒放宽了。

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众人贺喜送行。

贾母见宝玉睡着,也回房去暂歇。

次早,贾政辞了宗祠,过来拜别贾母,禀称:“不孝远离,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

儿子一到任所,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

宝玉的事,已经依了老太太完结,只求老太太训诲。

”贾母恐贾政在路不放心,并不将宝玉复病的话说起,只说:“我有一句话,宝玉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

今日你起身,必该叫他远送才是。

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劳乏,出来恐怕着了风。

故此问你,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

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带了他来,你见见,叫他给你磕头就算了。

”贾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比送我还喜欢呢。

”贾母听了,又放了一条心,便叫贾政坐着,叫鸳鸯去如此如此,带了宝玉,叫袭人跟着来。

鸳鸯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宝玉来了,仍是叫他行礼。

宝玉见了父亲,神志略敛些,片时清楚,也没什么大差。

贾政吩咐了几句,宝玉答应了。

贾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实的叫王夫人管教儿子,断不可如前娇纵。

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

王夫人一一的听了,也没提起别的。

即忙命人扶了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也不出房。

其余内眷俱送至二门而回。

贾珍等也受了一番训饬。

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

不言贾政起程赴任。

且说宝玉回来,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了。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红楼梦·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曹雪芹〕 〔清〕

话说宝玉见了贾政,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待动弹,连饭也没吃,便昏沉睡去。

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

大家扶着他坐起来,还是像个好人。

一连闹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过不去,若说去呢,宝玉这般光景。

贾母明知是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

宝钗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得姨妈过来才好。

若不回九,姨妈嗔怪。

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道:“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

用两乘小轿叫人扶着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咱们一心一意的调治宝玉,可不两全?

”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

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

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

独有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到家,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

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

薛姨妈等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

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个穷医,姓毕,别号知庵的,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

此内伤外感之症。

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

贾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且歇息。

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袭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怎么来的?

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被宝姐姐赶了去了?

他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

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

你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

”袭人不敢明说,只得说道:“林姑娘病着呢。

”宝玉又道:“我瞧瞧他去。

”说着,要起来。

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

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

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

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

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

”袭人听了这些话,便哭的哽嗓气噎。

宝钗恰好同了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

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封诰,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

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怎么样呢。

我虽是命薄,也不至于此。

据此三件看来,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

只管安稳着,养个四五天后,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

”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

”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

”宝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

”宝钗道:“果真死了。

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

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

”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

”那人道:“此阴司泉路。

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那人道:“故人是谁?

”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

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

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

汝快回去罢。

”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

”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

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陨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以偿生前之罪。

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

且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

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

”那人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

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

回首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

自己仍旧躺在床上。

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锈丛中,繁华世界。

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

浑身冷汗,觉得心内清爽。

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

宝钗早知黛玉已死,因贾母等不许众人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

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

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他造次。

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

立即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

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

”说着出去。

众人各自安心散去。

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

莺儿背地也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

”宝钗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横竖有我呢。

”那宝钗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察宝玉心病,暗下针砭。

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黛玉,尚有糊涂。

更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

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

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过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

宝玉终是心酸落泪。

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能撩开。

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

宝钗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贾母王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宝玉之忧。

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

宝钗每以正言劝解,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

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

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

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

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

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

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

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

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

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

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

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

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

”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

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

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

”说着,泪如雨下。

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

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

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

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

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

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

紫鹃等都大哭起来。

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

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

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

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

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惛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一回,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

到了潇湘馆内,也不免哭了一场。

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便说:“很好。

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

”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

”凤姐道:“还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

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

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

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

”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

”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

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

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

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

”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

王夫人等含悲共劝贾母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

”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

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

‘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

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

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见他父亲呢。

’”说着,又哭起来。

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

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

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

”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来撒个谎儿哄老太太道:“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

”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故?

”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

”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

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

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

”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

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因问:“你做什么找我?

”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

我想没人留的住,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

”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

”袭人因扶宝玉躺下。

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

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

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

”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

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

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

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

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

”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

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

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

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

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

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

倒是大夫看出心病,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

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

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

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

到了潇湘馆内,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

凤姐等再三劝住。

王夫人也哭了一场。

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犹自落泪。

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

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

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

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

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

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见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

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

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

贾母王夫人又哭起来。

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

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晕身热。

虽是不放心惦着宝玉,却也挣扎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

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

”宝钗是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

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

歇了一夜,倒也安稳。

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

于是加意调养,渐渐的好起来。

贾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

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

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圆房。

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

”薛姨妈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

宝丫头虽生的粗笨,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

他的性情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

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

老太太便定个日子。

还通知亲戚不用呢?

”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

亲戚都要请的。

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

”薛姨妈听说,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

贾母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些。

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

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

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

”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

恰好凤姐进来,笑道:“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

”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心。

”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

”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

说不笑我们可不依。

”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

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红楼梦·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恶奴同破例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曹雪芹〕 〔清〕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

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

”贾母道:“怎么了?

”凤姐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

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

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

”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

”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

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

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

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

’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

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

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妹妹身上了。

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

’“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

凤姐又道:“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

’”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

这有什么的,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

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

”凤姐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我饶说笑话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

”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

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

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

只是我愁着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

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

”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侯不更是笑话儿了么。

”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

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隄防他拉着你不依。

”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

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

”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顽话儿,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

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

”凤姐去了,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

这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复原,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大不似从前活变了,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

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

那些旧毛病忘了才好,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

”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

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多亏宝钗劝说,诸事略觉收敛些。

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

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

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

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

况且亲戚姊妹们,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

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

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

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与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

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

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

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

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

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

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

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

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

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

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

”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

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

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

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

”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

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

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

”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

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

”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

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

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

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

”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

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

”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

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

”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

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

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

”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侯都没有开仓。

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

”李十儿道:“你别混说。

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

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

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

”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

”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

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

”书办道:“我在衙门内已经三代了。

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侯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

”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

”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句话就脸急了。

”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

”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

”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

”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

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

”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

”大家笑着走开。

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侯,外头答应了。

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

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

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

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

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

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

”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

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

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

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

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

你也管管。

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

”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

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

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

”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

”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

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

巴不得老爷不去,便好想老爷的美缺。

”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

”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

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

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

到得明白,已经迟了。

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

”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都说起来?

”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

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

”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

”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

俱要养家活口。

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

”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

”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

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

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

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

”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

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

”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

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侯,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

”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

”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

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

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

倘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

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

”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

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

”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

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

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

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

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

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

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

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

”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

”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

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

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

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

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

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

”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

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

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

只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

今幸棨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

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

虽隔重洋,尚叨樾荫。

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

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

如蒙践诺,即遣冰 人。

途路虽遥,一水可通。

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

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

临颖不胜待命之至。

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

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

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

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

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

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与探春到也相配。

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

”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

贾政只得收拾上省,侯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

”随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

”贾政一拍桌道:“完了!

”只得又看。

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

因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

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

薛蟠因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

李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

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

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

看得薛蟠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

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

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

”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

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右手,先殴腰眼一拳。

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

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

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监侯,吴良拟以杖徒。

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以下注着“此稿未完”。

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

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

只好翻来复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

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

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侯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

”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

李十儿又请了一遍。

贾政道:“这便怎么处?

”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

”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

李十儿道:“老爷放心。

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

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

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

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

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

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

不要误了上司的事。

”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呢。

”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侯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

”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第一百回·破好事香菱结深恨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曹雪芹〕 〔清〕

话说贾政去见了节度,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

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便迎上来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

”贾政笑道:“并没有事。

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

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

”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纵恿贾政许这亲事。

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在外头信息不早,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

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

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

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

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

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

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

在南边已经闹的不像样,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了一个公子。

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

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

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门的。

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

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

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

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

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

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

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我看见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

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

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

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

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

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

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

”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

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

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

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

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

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

”说着,又大哭起来。

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

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

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

妈妈若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

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

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

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

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过去。

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

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

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

”薛姨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

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

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

”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 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

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

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

”说着。

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

气得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亏得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

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

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

”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

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

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特问房里何人。

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问寒问热,忽喜忽嗔。

丫头们看见,都赶忙躲开。

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

那薛蝌却只躲着。

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

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得出薛蝌的真假来。

只有一宗,他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

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

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

”金桂道:“没有。

”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

咱们前日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

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那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

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打那边过来时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

”金桂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

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

”宝蟾道:“奶奶又迂了。

他好说,咱们也好说,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

”金桂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去了。

宝蟾答应着出来。

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

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呵,那里喝了酒来了?

”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

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

”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

”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

”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

这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着才肯喝的呢。

”薛蝌道:“我那里喝得来。

”金桂道:“不喝也好,强如像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像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

”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

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

金桂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

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

”说着浑身乱颤。

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

”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

”把金桂唬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宝蟾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金桂。

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

薛蝌得便脱身跑了。

那香菱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才瞧见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死拽。

香菱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

这里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薛蝌去了。

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

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

贾母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

只是听见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你老爷没有提起?

”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

”贾母道:“好便好,但是道儿太远。

虽然老爷在那里,倘或将来老爷调任,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

”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

或者那边还调进来。

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

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

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

”贾母道:“你们愿意更好。

只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

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

”说着,掉下泪来。

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

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若是做官的,谁保得住总在一处。

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

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时常听见他被女婿打闹,甚至不给饭吃。

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

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

两口子拌起来就说咱们使了他家的银钱。

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

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迎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

老婆子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

他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

说是我告诉的。

’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

倒亏了大太太也不理会他,大老爷也不出个头!

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

我想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才许的。

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

该怎么着,老爷也不肯将就。

”贾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

”王夫人答应着“是”。

宝钗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里姑娘们就算他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

”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话。

见袭人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

袭人也很不受用。

却说赵姨娘听见探春这事,反欢喜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从还是个娘,比他的丫头还不济。

况且洑上水护着别人。

他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

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

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够了。

只愿意他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

”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他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

想来你也是愿意的。

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

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总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

”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作活,一句也不言语。

赵姨娘见他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

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

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宝玉这边来。

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

我还听见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

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

”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

只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

你的话或者也是。

”宝玉听了,更以为实。

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

忽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

过了一回,探春去了。

因必要紫鹃过来,立即回了贾母去叫他。

无奈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

宝玉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

宝钗倒背底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

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钗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

王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

鹦哥等小丫头仍伏侍了老太太。

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

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起黛玉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喜欢。

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

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

”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

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

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

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

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

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

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

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

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单留我做什么!

”袭人忙又拿话解劝。

宝钗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

”因问着宝玉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

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

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

就是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

打量天下独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连我也不能陪你了。

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发糊涂了。

这么说起来,我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

”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

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

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

”袭人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

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饭。

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

”宝玉慢慢的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但只是心里闹的慌。

”宝钗也不理他,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

袭人便欲告诉探春说临行不必来辞,宝钗道:“这怕什么。

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

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

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

”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过鸳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

袭人等应了。

鸳鸯坐了一会子去了。

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凤姐叫来,将老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

凤姐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红楼梦·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曹雪芹〕 〔清〕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到了书房。

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着。

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混帐东西!

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来掉鬼!

”回头便问:“小厮们呢?

”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

贾琏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

等老爷回来问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

”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

”嘴里虽如此,却不动身。

那人先自唬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

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

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顽罢。

”说毕,又连连磕头。

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东西!

”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

靠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

”贾琏道:“实在可恶。

”赖大贾琏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

快快的滚罢,还等窝心脚呢!

”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

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

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有可记之事。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

太太听见了没有?

”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

”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

”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

”凤姐答应去了。

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

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那里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

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

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

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没有?

”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还扎挣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既刻回来告诉我们。

好叫你媳妇儿放心。

”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

贾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

又知宝玉失玉以后神志惛愦,医药无效。

又值王夫人心疼。

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

二月,吏部带领引见。

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

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

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

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叫“请老爷。

” 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

便向贾母请了安。

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

”说着,掉下泪来。

贾政忙站起来说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

”贾母咽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

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

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教你来商量。

你的媳妇也在这里。

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

”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

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

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

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

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

”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疼的,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

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

贾政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几年回来。

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

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

”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

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

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

”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应了的。

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

”贾政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

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

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宝玉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

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

”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

若是等这几件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

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

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

”想定主意,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

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

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诸事将就,自然应的。

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

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教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

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

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

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

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

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

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

再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

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家的造化。

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

这屋子是要你派的。

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

这么着都赶的上。

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

”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当。

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

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

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

”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

你去吧。

”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

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

惟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

贾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此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

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

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

袭人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

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

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

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

我也造化。

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

但是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

”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

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

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

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

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

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顽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

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

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

”袭人想定主意,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了王夫人到贾母后身屋里去说话。

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便跪下哭了。

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

有什么委屈起来说。

”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

”王夫人道:“你慢慢说。

”袭人道:“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

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

”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

”袭人道:“不是好些。

”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

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

”王夫人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

你今儿一说,更加是了。

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

”袭人道:“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

所以头里的话却倒都没听见。

”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

”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

”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

”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儿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

这么鬼鬼祟祟的。

”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

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

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

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

林丫头倒没有什么。

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

”只见凤姐想了一想,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

”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

”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

”贾母道:“怎么掉包儿?

”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

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

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

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

”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

”凤姐走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

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也罢了。

”贾母便问道:“你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

”凤姐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便也向耳边轻轻的告诉了一遍。

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姐笑着又说了几句。

贾母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

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

”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

” 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

”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色与凤姐。

凤姐便迎着贾琏努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着去了。

一回儿王夫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

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的丧事的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

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

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说如今想不到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

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

”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

凤姐劝慰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

”说毕,同了贾琏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

不题。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

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着等他。

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

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的是些什么话。

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

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

黛玉未见他时,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

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

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

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

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

”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

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

”黛玉听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

”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

”黛玉听了,才知道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

”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

”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

你说错了什么话了?

”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

”黛玉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

略定了定神,便叫了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

”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里背静。

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

”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

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

”黛玉已经听呆了。

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

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

’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

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

”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

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

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

你去罢。

”说着,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去。

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

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

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

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

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

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

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

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

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

是要往那里去?

”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

”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微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

”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

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来问姑娘,姑娘没理会。

”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

”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了,惟有点头微笑而已。

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

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

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

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顽去的,也有打盹儿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

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

”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

”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

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

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

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

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

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

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

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

”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

”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

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

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不减于宝玉,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

”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

”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

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

”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

”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

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

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

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

”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

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

”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曹雪芹〕 〔清〕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

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

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

快拿来。

”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

”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

”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

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

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

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

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

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了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

”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

”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

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

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

”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

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 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

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

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

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

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

”说着,将要不理。

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

”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

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

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

”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

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

”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

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

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

欲追寻,山万 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书毕,停了乩。

岫烟便问请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

”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识。

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

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

”岫烟只得回来。

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

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

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

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

”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

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

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

”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

”岫烟道:“拐仙。

”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 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

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

麝月着急道:“小祖宗!

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

”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

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

”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

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

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

”说着,大家散去。

宝玉即便睡下。

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

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里说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

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

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

”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

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

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

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

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

”不觉又伤起心来。

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

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

还喜贾母贾政未知。

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

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

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

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

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

”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

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

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

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

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

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

”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

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

”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

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

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

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

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

”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

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

一时出厅上轿进宫。

不题。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

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

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

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

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

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

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

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

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

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

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

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

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

朝门内官员有信。

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

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

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

”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

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

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

到家中,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

不题。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

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

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

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

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

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

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

凤姐心里喜欢,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前好了些。

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

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

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

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

没人叫他,他也不动。

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

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

袭人看这光景不像是有气,竟像是有病的。

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

”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

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

”所以黛玉不肯过来。

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

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宝玉。

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

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

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

薛姨妈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

你愿意不愿意?

”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

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

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

怎么问起我来?

”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

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个字自然更不提起了。

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竟像不与自己相干的。

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

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

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也把贾家的事撂开了。

只苦了袭人,虽然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

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

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

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

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

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

王夫人也随过来。

袭人等忙叫宝玉接去请安。

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

贾母看了,便道:“我的儿,我打谅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

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

”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

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

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

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

到底因什么起的呢?

”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南安王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

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

”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

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

”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都没敢回。

”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

因丢了,所以他是这么失魂丧魄的。

还了得!

况是这玉满城里都知道,谁捡了去便叫你们找出来么!

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

”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

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

”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

”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进话来,说:“老爷谢客去了。

”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

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

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

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

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

”王夫人也不敢直言。

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

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

”宝玉听了,终不言语,只是傻笑。

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

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我为的园里人少,怡红院里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

头里仗着一块玉能除邪祟,如今此玉丢了,生恐邪气易侵,故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着。

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

”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

如今宝玉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

”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

你问宝玉好不好?

”那宝玉见问,只是笑。

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好”。

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在贾母这里,不敢出声。

贾母知王夫人着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

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

”王夫人去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

不题。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

”那个问道:“怎么见得?

”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

送信的还给五千呢。

”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

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

”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

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

”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

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

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

又走出来,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

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

家内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拿来,我给你回去。

”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人瞧,“这不是你府上的帖子么,写明送玉来的给银一万两。

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个财主了。

别这么待理不理的。

”门上听他话头来得硬,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一瞧,我好给你回去。

”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

”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

急忙跑到里头,抢头报似的。

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

众人回明,贾琏还细问真不真。

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

”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

把个袭人乐得合掌念佛。

贾母并不改口,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内坐下,将玉取来一看,即便送银。

”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

”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

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

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

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都等着争看。

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

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

”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

一面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

”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

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

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像来。

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着袭人拿来给宝玉瞧。

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

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

”宝玉睡眼朦胧,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上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

”说着只是冷笑。

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

”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

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

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种古怪东西,自然他有道理。

想来这个必是人见了帖儿照样做的。

”大家此时恍然大悟。

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敢来鬼混。

”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

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便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

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

依着我不要难为他,把这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

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

若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来了。

”贾琏答应出去。

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走出来了。

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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