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八记·其八·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

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

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

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

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

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

及是愈以为诚有。

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

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

”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

”是二者,予未信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从西山路口一直向北走,越过黄茅岭往下走,有两条路:一条向西走,沿着它走过去什么也得不到;另一条稍微偏北而后向东,走了不到四十丈,路就被一条河流截断了,有积石横挡在这条路的尽头。石山顶部天然生成矮墙和栋梁的形状,旁边又凸出一块好像堡垒,有一个像门的洞。从洞往里探望一片漆黑,丢一块小石子进去,咚地一下有水响声,那声音很洪亮,好久才消失。石山可以盘绕着登到山顶,站在上面望得很远。山上没有泥土却长着很好的树木和竹子,而且更显得形状奇特质地坚硬。竹木分布疏密有致、高低参差,好像是有智慧的人特意布置的。唉!我怀疑造物者的有无已很久了,到了这儿更以为造物者确实是有的。但又奇怪他不把这小石城山安放到人烟辐辏的中原地区去,却把它摆在这荒僻遥远的蛮夷之地,即使经过千百年也没有一次可以显示自己奇异景色的机会,这简直是白耗力气而毫无用处,神灵的造物者似乎不会这样做的。那么造物者果真没有的吧?有人说:“造物者之所以这样安排是用这佳胜景色来安慰那些被贬逐在此地的贤人的。”也有人说:“这地方山川鐘灵之气不孕育伟人,而唯独凝聚成这奇山胜景,所以楚地的南部少出人才而多产奇峰怪石。”这二种说法,我都不信。


注释

径北:一直往北。逾:越过。黄茅岭:在今湖南省零陵县城西面。西出:路向西伸去。少(shāo)北而东:稍向北又向东去。少,通“稍”。土断而川分:土路中断,出现分流的河水。横当其垠(yín):横着挡在路的尽头。睥睨(pìnì):城墙上如齿状的矮墙。梁欐(lì):栋梁,这里指架支着的梁栋。欐,栋,正梁。堡坞(wù):小城堡,此处是指由山石天然形成的。因此作者称其“小石城山”。窥:注意,留心。洞然:深深的样子。激越:声音高亢清远。已:停止。环:绕道而行。望甚远:“望之甚远”的意思。箭:指竹子。益:特别。“其疏数偃(cùyàn)仰,类智者所施设也”句:那些嘉树美箭,疏密相宜,起伏有致,好像是聪明人精心设置的。数,密;堰,倒伏;类,好像。造物者:指创世上帝。愈:更是。诚:确实是,的确是。中州:中原地区;售其伎:贡献其技艺,其技艺得到赏识。售,出售,这里是显露的意思;伎,通“技”;固:一作“故”。“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gēng)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句:意思是说,又奇怪“造物者”不把小石城山安排在中原,反而陈设在这偏僻的蛮夷地区,经历千百年也不能够一展,它的风采,这当然是徒劳而无功用的。傥:通“倘”,倘若、或者。不宜:不合适。如是:如此,指“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的现象。果:真的。“神者傥(tǎng)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句:神奇性倘若不该这样,造物者就真的不存在了吧?神者,指神奇性,《易·系辞上》:“阴阳不测之谓神。”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小石城山是用来慰藉那些贤明却被贬谪到这里的人们的。此句是指有人辩“无用”为“有用”的说法。楚:今湖南、湖北等地,春秋战国时属楚国。少人而多石:指少出贤人而多出奇石。“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句:那天地间的灵气,在这一带,不造就伟大的人物,却仅仅造就小石城山这样的景物,所以“楚之南”这地方缺少人才而多有石岩。此句是指有人辩“徒劳”为“功劳”的说法。其气之灵,这里指天地的灵气。


简介

《小石城山记》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于唐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被贬到永州担任司马后游行而作,是《永州八记》最后一篇。作者先详细描绘了小石城山的形状、布局,突出其酷似石城。赞叹山石树木的疏密仰伏,好像高明者有意设计、布置的,然后自然转入关于“造物主之有无”这一重大哲学命题的议论。作者用欲擒先纵的笔法,批判了唯心主义的天命论,发泄了自己屈遭贬谪,横受压抑的不平。


赏析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卷四》:借石之瑰玮,以吐胸中之气。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洸洋恣肆之文,善写庄子,是故借题写意。林云铭《古文析义·卷五》:永州诸记多描写景态之奇与资赏之趣,此篇正略叙数语,便把智者设施一句,生出造物有无两意疑案。盖子厚迁谪之后,而楚之南实无一人可语者,故借题发挥,用寄托其以贤而辱于此之慨,不可一例论也。储欣《唐未十大家全集录·河东先生全集录·卷四》:悄祝然疑总束永州诸山水记。千古绝调。吕留良《古文精选·柳文》:(此记以)“类智者所施设”一句为主,只缘石城甚肖,遂有推浏造物之意。泛用他处便不切。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九》:借石之瑰玮,以吐脚中之气。柳州诸记,奇趣逸情,引人以深,而此篇议论,尤为崛出。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二》:前一段,迳叙小石城。妙在后幅,从石城上忽信一段造物有种,忽疑一段造物无神,忽捏一段留此石以娱贤,忽捏一段不中灵于人而钟灵于石,诙谐变幻,一吐胸中郁勃。金圣叹批《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二》: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陈衍《石遗室论文·卷四》:《小石城山记》虽短篇,跌宕可诵……东坡《石钟山记》学之,后半即《封建论》笔意。朱宗洛《古文一隅·卷中》:此篇景实意虚之文,由山出石,由石写城,由城及旁,由旁及门,由门而上,既上而望,因望而异境。其写景处,所谓以虚作实之法也。至其满腔郁结,俱于后半发抒然脱却本题,空中感慨,又不免有文无题之病。文于写景处,轻轻着“类智者所施设”一句,连用“疑”字、“以为”字、“又怪”字、“倪”字、“则其”字,先言有无之难定,次言无者未必不有,次又言有者未必不无,次又借他人口中言无者毕竟或有,又从自己脆断,见有无毕竟未可定,以见己之赞,不应里于此意,所谓实者翻虚之法也。



记稻鼠

〔陆龟蒙〕 〔唐〕

乾符己亥岁,震泽之东曰吴兴,自三月不雨,至于七月。

当时污坳沮洳者埃壒尘勃,棹楫支派者入,屝屦无所污。

农民转远流渐稻本,昼夜如乳赤子,欠欠然救渴不暇,仅得葩坼穗结,十无一二焉。

无何,群鼠夜出,啮而僵之,信宿食殆尽。

虽庐守版击,殴而骇之,不能胜。

若官督尸责,不食者有刑,当是而赋索愈急,棘械束榜棰木肌体者无壮老。

吾闻之于礼曰:“迎猫为食田鼠也”,是礼缺而不行久矣。

田鼠知之后欤?

物有时而暴欤?

政有贪而废欤?

《国语》曰:“吴稻蟹不遗种”,岂吴之土,鼠与蟹更伺其事而效其力,歼其民欤?

且魏风以硕鼠刺重敛,硕鼠斥其君也。

有鼠之名,无鼠之实。

诗人犹曰“逝将去汝,适彼乐土”,况乎上捃其财,下啖其食,率一民而当二鼠,不流浪转徙聚而为盗何哉?

春秋虫蝝生大有年皆书,是圣人于丰凶不隐之验也。

馀学《春秋》,又亲蒙其灾,于是乎记。

祭小侄女寄寄文

〔李商隐〕 〔唐〕

正月二十五日,伯伯以果子弄物,招送寄寄体魂,归大茔之旁。

哀哉!

尔生四年,方复本族。

既复数月,奄然归无。

于鞠育而未深,结悲伤而何极!

来也何故,去也何缘?

念当稚戏之辰,孰测死生之位?

时吾赴调京下,移家关中。

事故纷纶,光阴迁贸。

寄瘗尔骨,五年于兹。

白草枯荄,荒涂古陌。

朝饥谁饱,夜渴谁怜?

尔之栖栖,吾有罪矣。

今吾仲姊,返葬有期。

遂迁尔灵,来复先域。

平原卜穴,刊石书铭。

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

自尔没后,侄辈数人。

竹马玉环,绣襜文褓。

堂前阶下,日里风中,弄药争花,纷吾左右。

独尔精诚,不知何之。

况吾别娶已来,嗣绪未立。

犹子之谊,倍切他人。

念往抚存,五情空热。

呜呼!

荥水之上,檀山之侧。

汝乃曾乃祖,松槚森行。

伯姑仲姑,冢坟相接。

汝来往于此,勿怖勿惊。

华彩衣裳,甘香饮食。

汝来受此,无少无多。

汝伯祭汝,汝父哭汝,哀哀寄寄,汝知之耶!

李贺小传

〔李商隐〕 〔唐〕

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叙,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

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之事尤备。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

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

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

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

及暮归。

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

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

”上灯,与食。

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

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

王、杨辈时复来探取写去。

长吉往往独骑往还京、洛,所至或时有著,随弃之,故沈子明家所馀四卷而已。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

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老且病,贺不愿去。

”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

天上差乐,不苦也。

”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

少之,长吉气绝。

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

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

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

帝果有苑囿、宫室、观阁之玩耶?

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

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

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

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永州八记·其七·石涧记

〔柳宗元〕 〔唐〕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

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

亘石为底,达于两涯。

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

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

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

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

翠羽之水,龙鳞之石,均荫其上。

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

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

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

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

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

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永州八记·其六·石渠记

〔柳宗元〕 〔唐〕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

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

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

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

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藓环周。

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

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鯈鱼。

又北曲行纡馀,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

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休焉。

风摇其巅,韵动崖谷。

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

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

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

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