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清源山记

登高望远,揽山水之奇变,娱耳目于清旷寥廓之表,而窅然失一世之混浊,天下之乐宜无逾此者。

牛山之游美矣,而景公以之雪泣沾襟,不能自止。

羊叔子登岘山以临汉水,至于参佐相语,悲咽怃然而罢,何情之反也?

以景公之愚,睠然揽齐国之富,恐其一旦忽然去之而死,而不得免其意之卑,而晏子笑其不仁,宜矣。

叔子慨然顾其一时之功,爰而难忘,虑他日之易泯,抚当身之权而不足以自慰,可谓贤者。

其当乐而哀,以身为累而不得尽悦生之性,亦何以异于不仁者之悲嗟乎?

富贵之君侯,功名之卿士,穷天下之欲无所不足,志满气盛,其多取于物而备享之以为快,何所不得,宜其兼得于山水。

而牛山、岘山之胜反以出涕而兴嗟,彼其念富贵之可怀,而伤其不得久,有喜功名之甚,冀于垂永而患其无闻,则虽左山右江,履嵂崒而俯涛澜而不能有其乐。

宁独不乐而已,且为之感慨而哀。

孰知夫苍崖翠壁,发舒气象而凌薄光景,亦导忧增戚之物也。

当其戒具往游,固以酣乎奢佚之骄羡,倦乎勋伐之劳动,思取乐于山水之间,以适耳目之娱。

卒之求须臾之乐而不可得,岂非以其所都者厚,与所挟之高,起于濡恋矜顾而然耶?

富贵功名者之于山水,其果不得以兼取也。

清源山者,泉州之名山也,余尝以暇日往游于其间。

好事者往往撰酒肴跻山之巅,就予而饮食之。

因辄相命为游,攀援险绝,探讨幽窈,极意所止,有从有否,不为吝也。

顾视其踽踽寂寥,崎岖而盘桓,何足以望牛山之傧从,岘首之宾僚?

然吾未尝不乐,而客之从者未尝不与吾同其乐也。

以吾之早废于时,习于富贵之日浅,而顽拙不适用者,曾无秋毫之长,可以挟而待,后欲为濡恋而无所可怀,欲为矜顾而无所可喜,而山水之乐,卒为吾有。

吾虽困于世,于物无所多取,而独得之于此。

彼富贵功名者,于天下之欲穷矣,而于天下之乐犹有所憾。

然则吾之困非徒不以易千驷之君,而煊赫震耀声烈被于江漠魁乎为一代之元卿者,犹将藐乎其小如卷石寸木之于兹山也,吾之所取其亦不为少欤?

既以语客,复记之如此。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登高望远,揽取山水的奇特变幻,让那清旷寥廓的大地美景来娱乐耳目,远远地忘却整个世界的俗事,天下最快乐的事,应该没有超过这个的了。牛山一带的旅游景致够美了,可景公却因为它而泪流满面沾湿衣襟,无法停止。羊叔子登岘山临汉水,与手下参佐相互谈论,悲慨哭咽,一副怅然失意的样子,为什么情况会截然相反呢?因为景公愚蠢,留恋不舍揽取齐国的富足,担心自己某一天忽然离开它们死去,因而不能免除他的低劣心意,晏子讥笑他为人不仁义,那是应该的了。羊叔子感慨万端顾念自己一时的赫赫功勋,爱惜它难以忘怀,考虑到他日它们容易泯灭,据有及于自身的权力而不足以它来自我安慰,可以称得上是个贤人。他遇到欢乐却心生哀伤之情,以身子为拖累,因而不能够尽情地让生命的本性愉悦,又跟那些不仁之人的悲伤有什么差异呢?唉!拥有富贵的君侯,拥有功名的卿士,搜求穷尽天下快乐的欲望,没有什么不能满足。他们踌躇满志,盛气凌人,频频攫取外物、充分享受,将其当作快乐,什么快乐不能够获取呢。他们适时地兼得于山水,然而牛山、岘山的美景,反而让他们流泪兴叹,他们考虑到富贵可以拥有,却为不能够长久拥有它们而伤心;心中非常喜欢功名,希望能够流传永久而担心它湮没无闻,那么即使是左边青山右边碧江,登临高峻雄奇的山岭,俯瞰波澜起伏的水流,却不能够感受其中的快乐。不仅仅是不快乐而已,并且因为它而感慨万端,哀伤不已。谁知道那苍翠的崖壁,亲临其间,饱览风光,也是诱发忧愁、增添悲戚的东西。当他们准备好器物前去游览,本来就已经沉湎于奢侈安逸的骄羡,困倦于功勋的劳动,心里想着在山水之间寻找快乐,来满足自己耳目的欢娱。最终寻求片刻的快乐却没有得到,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所聚焦的太多,与所恃的太高,因眷恋、顾惜而引发这样的吗?富贵功名与山水享乐,其结果是不可兼得的。清湖山是泉州的名山。我曾经在闲暇时候去那里游览。那些喜欢多事的人常常带上酒菜登上山顶,来到我身边,让我一同喝酒吃菜。因此总是相互结伴出游。攀登险峻的山岭,探寻幽深的水渊,尽情行止,有人跟从。有人不跟从,不因此而羞惭。回头看见他们那些跟从的人踽踽慢行,寥寥无几,沿着崎岖山路,盘桓而上,怎么能够跟那牛山的傧从、岘首的宾僚相比较呢?然而我却未尝不快乐,而那些随从的客人没有不与我同享其中快乐的。因为我很早就被这个时代废弃,习惯于富贵的日子也很短浅,因而为人愚笨不适用于社会,竟然没有微小的长项,可以凭恃它来等待以后,想要眷恋什么却没有什么可以怀想,想要顾惜什么却没有什么可以欣喜,然而山水的已然乐,却最终为我所拥有。我虽然被这个世道所困扰,对于外物也没有更多获取什么,却独独能够得到这山水之乐。那些拥有富贵功名的人,对天下的种种欲望大都可以实现,但对天下快乐的感受却仍有遗憾。既然这样,那么我的困扰不仅不能跟那些大国国君交换,而那些地位煊赫,震耀天下,名声功业遍及大江大漠,魁伟浩大为一个时代领袖的人,那就更加微小了,就如那卷石寸土跟那大山相比。我所获取的美景,难道不是更加地少了吗?我已经把这些话告诉给了那些客人,又这样重新将它们记写下来。



送柴黼庵少光禄进贺中宫笺赴京

〔湛若水〕 〔明〕

云间一青鸟,口衔红锦笺。

遥遥度北极,飞去玉皇前。

之子怀明德,养翮八九年。

大试调羹手,持向紫微垣。

昨宵帝座明,光芒烛中天。

瞻望广寒宫,姮娥正娟娟。

夜航船·序

〔张岱〕 〔明〕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

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

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

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

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

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

」余曰:「不然。

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

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穀、徐夫人之类是也。

」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

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

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是两个人。

」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

」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已矣。

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菩萨蛮·春闺

〔徐灿〕 〔明〕

困花压蕊丝丝雨,不堪只共愁人语。

斗帐抱春寒,梦中何处山。

卷帘风意恶,泪与残红落。

羡煞是杨花,输它先到家。

苦斋记

〔刘基〕 〔明〕

苦斋者,章溢先生隐居之室也。

室十有二楹,覆之以茆,在匡山之巅。

匡山在处之龙泉县西南二百里,剑溪之水出焉。

山四面峭壁拔起,岩崿皆苍石,岸外而臼中。

其下惟白云,其上多北风。

风从北来者,大率不能甘而善苦,故植物中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乐生焉。

于是鲜支、黄蘗、苦楝、侧柏之木,黄连、苦杕、亭历、苦参、<钅句>夭之草,地黄、游冬、葴、芑之菜,槠、栎、草斗之实,楛竹之笋,莫不族布而罗生焉。

野蜂巢其间,采花髓作蜜,味亦苦,山中方言谓之黄杜,初食颇苦难,久则弥觉其甘,能已积热,除烦渴之疾。

其槚荼亦苦于常荼。

其洩水皆啮石出,其源沸沸汩汩,<氵节>滵曲折,注入大谷。

其中多斑文小鱼,状如吹沙,味苦而微辛,食之可以清酒。

山去人稍远,惟先生乐游,而从者多艰其昏晨之往来,故遂择其窊而室焉。

携童儿数人,启陨箨以蓺粟菽,茹啖其草木之荑实。

间则蹑屐登崖,倚修木而啸,或降而临清泠。

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

人莫知其乐也。

先生之言曰:“乐与苦,相为倚伏者也,人知乐之为乐,而不知苦之为乐,人知乐其乐,而不知苦生于乐,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

今夫膏粱之子,燕坐于华堂之上,口不尝荼蓼之味,身不历农亩之劳,寝必重褥,食必珍美,出入必舆隶,是人之所谓乐也,一旦运穷福艾,颠沛生于不测,而不知醉醇饫肥之肠,不可以实疏粝,籍柔覆温之躯,不可以御蓬藋,虽欲效野夫贱隶,跼跳窜伏,偷性命于榛莽而不可得,庸非昔日之乐,为今日之苦也耶?

故孟子曰:‘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赵子曰:‘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

吾闻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践以尝胆兴,无亦犹是也夫?

” 刘子闻而悟之,名其室曰苦斋,作《苦斋记》。

饮泉亭记

〔刘基〕 〔明〕

昔司马氏有廉臣焉,曰吴君隐之,出刺广州,过贪泉而饮之,赋诗曰:“古人云此水,一歃杯千金。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其后隐之,卒以廉终其身,而后世之称廉者,亦必曰“吴刺史”焉。

有元宪副吴君为广西时,名其亭曰“饮泉”,慕刺史也,而宪副之廉,卒与刺史相先后。

至正十四年,宪副之孙以时,以故徵士京兆杜君伯原所书“饮泉亭”三字,徵予言。

予旧见昔人论刺史饮泉事,或病其为矫心,甚不以为然。

夫君子以身立教,有可以植正道,遏邪说,正人心,扬公论,皆当见而为之,又何可病而讥之哉?

人命之修短系乎天,不可以力争也,而行事之否臧由乎己,人心之贪与廉,自我作之,岂外物所能易哉?

向使有泉焉,曰饮之者死,我乃奋其不畏之气,冒而饮之,死非我能夺也,而容有死之理而强饮焉,是矫也,是无益而沽名也,则君子病而不为之矣。

大丈夫之心,仁以充之,礼以立之,驱之以刀剑而不为不义屈,临之以汤火而不为不义动,夫岂一勺之水所能幻移哉?

人之好利与好名,皆蛊于物者也,有一焉,则其守不固,而物得以移之矣。

若刺史,吾知其决非矫以沽名者也,惟其知道,明而自信,笃也,故饮之以示人,使人知贪廉之由乎内,而不假乎外,使外好名而内贪浊者,不得以藉口而分其罪。

夫是之谓植正道,遏邪说,正人心,扬公论,真足以启愚而立懦,其功不在伯夷、叔齐下矣。

番禺在岭峤外,去天子最远,故吏于其地者,得以逞其贪,贪相承习为故,民无所归咎,而以泉当之,怨而激者之云也。

刺史此行,非惟峤外之民始获沾天子之惠,而泉亦得以雪其冤。

夫民,天民也,泉,天物也,一刺史得其人,而民与物皆受其赐。

呜呼,伟哉!

以时尚气节,敢直言,见贪夫疾之如仇,故凡有禄位者,多不与相得。

予甚敬其有祖风也,是为记。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