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有卜居不遂薄游汧陇因题

海燕西飞白日斜,天门遥望五侯家。

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春风第一花。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客人像一只孤燕在夕阳西下之时向西飞走,站在禁城宫外远远注视着显贵人家的住宅。高楼深院全都锁着没人来此居住,早开的花朵调落净尽辜负了大好春风。


注释

卜居不遂(suì):找不到栖身之处。薄游:漫游、随意游览、聊且出游。唐·李嘉祐《送王牧往吉州谒王使君叔》诗:「细草緑汀洲,王孙耐薄游。」汧陇(qiān lǒng):地名,指汧水陇山地带,今陕西陇县一带。晋·潘岳《西征赋》:「邪界褒斜 ,右滨汧陇。」海燕西飞:喻客西去陇地。斜:韵脚念xiá。天门:宫殿之门、指皇宫。唐·杜甫《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诗:「天门日射黄金牓,春殿晴曛赤羽旗。」五侯:指同时封侯的五人。东汉桓帝时,同日封宦者单超 新丰侯、徐璜武原侯、左悺上蔡侯、具瑗东武阳侯、唐衡汝阳侯。《後汉书·宦者传·单超》:「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此处泛指朱门显贵人家。第一花:指名贵的花。


简介

《客有卜居不遂薄游汧陇因题》是唐代诗人许浑创作的一首七言绝句。安史之乱后,朝政混乱,宦官擅权,社会动荡,贫富悬殊。白日西斜,确是燕当归巢时,而此时它们凌空翻飞在诗人看来本是寻常一景,而满怀激愤的诗人借题发挥,以虚设的燕无归处为由,深为「卜居不遂」而怅然离开长安的「客」——某寒士,鸣不平。此诗描写了贫富不均的社会现象,抒发了作者内心的激愤,抨击了社会的不公和权贵的奢靡风气。前二句写「客」在长安难寻栖身之地,只得顶落日而西行去县城借宿;回首遥望五侯宅第而感慨万端。后二句写王侯权贵宅第许多楼阁紧锁无人居住,名贵花卉萎靡凋零,与前二句形成鲜明对比。全诗色调暗淡,情调低沉,是客的黯然心情的反映,也是唐王室衰败没落的预兆。


赏析

明·高棅《唐诗品汇》:谢云:「英雄以宇宙为家,所到等是逆旅,何必以无家为忧?彼五侯有楼台而无人到,殆与寒士无家者等,此篇用解其卜居不遂之郁郁也。」明·胡应麟《诗薮》:许诨「海燕西飞白日斜……」若但咏园亭之类,未见其工。今题云《客有卜居不遂薄汧陇者因赠》,夫以逆旅无家之客,塑五侯第宅深锁落花之内,一段寂寥情况,更不忍言。罗隐《下第》诗:「帘卷残阳鸣鸟鹊,花飞何处好楼台」,意正此同,而许作全不道破,尤为超妙,第失之太巧,故不免晚唐。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唐孟庄曰:「以有居无身慰有身无居者。此诗用解卜居不遂者之郁结也。」胡济鼎云:「当就燕说,惜其不遇也。意谓燕自海来,每依人舍安巢,又必择楼台突兀处,奈今五侯之家不许人到,无由得栖。夫当春社来时,花未发;今花已落,则时光已晚,而楼台深锁,与卷帘者异矣。因引梁武帝《乐同》,谓此说颇切于燕。」敖子发曰:「首托喻薄游者日暮途穷,下接句言:五侯门却多少楼台,而薄游者不遂鹪鹩之愿,盖怜之也。此即谚语『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也。」清·陆次雲《五朝诗善鸣集》:为卜居不遂者作,此语用意远甚。清·徐增《而庵说唐诗》:许浑此作是立在闲地里人说闲话,妙不可思议,而词气明媚犹如朝霞花朵,不易得也。



边方春兴

〔高骈〕 〔唐〕

草色青青柳色浓,玉壶倾酒满金钟。

笙歌嘹亮随风去,知尽关山第几重。

水仙操

〔李咸用〕 〔唐〕

大波相拍流水鸣,蓬山鸟兽多奇形。

琴心不喜亦不惊,安弦缓爪何泠泠。

水仙缥缈来相迎,伯牙从此留嘉名。

峄阳散木虚且轻,重华斧下知其声。

檿丝相纠成凄清,调和引得薰风生。

指底先王长养情,曲终天下称太平。

后人好事传其曲,有时声足意不足。

始峨峨兮复洋洋,但见山青兼水绿。

成连入海移人情,岂是本来无嗜欲。

琴兮琴兮在自然,不在徽金将轸玉。

张中丞传后叙

〔韩愈〕 〔唐〕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

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

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

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

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

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

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

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

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

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

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

虽至愚者不忍为。

呜呼!

而谓远之贤而为之耶?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

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

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

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

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

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

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

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

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赢之馀,虽欲去,必不达。

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

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

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

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

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

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日矣。

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

』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

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

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

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

』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

公有言,云敢不死?

』即不屈。

」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

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

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馀矣。

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

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

云:巡长七尺馀,须髯若神。

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

』嵩曰:『未熟也。

』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

』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

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

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

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

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

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

巡怒,须髯辄张。

及城陷,贼縳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

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

巡曰:『汝勿怖。

死,命也。

』众泣,不能仰视。

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

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

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

嵩无子。

」张籍云。

台城曲二首

〔杜牧〕 〔唐〕

【其一】 整整复斜斜,隋旗簇晚沙。

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

谁怜容足地,却羡井中蛙。

【其二】 王颁兵势急,鼓下坐蛮奴。

潋滟倪塘水,叉牙出骨须。

乾芦一炬火,回首是平芜。

书谱序

〔孙过庭〕 〔唐〕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

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馀不足观。

」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

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

张草犹当雁行。

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

」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

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

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

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

」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

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

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

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

然后君子。

」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

」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

且元常专工于隶书,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

拟草则馀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

总其终始,匪无乖互。

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

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

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

」答云:「故当胜。

」安云:「物论殊不尔。

」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

」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

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

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

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

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

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

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

」敬乃内惭。

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

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昧钟张之馀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

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

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

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

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

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

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

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

曾不傍窥尺犊,俯习寸阴。

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

任笔为体,聚墨成形。

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

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

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

」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

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

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

讵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犹埏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

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

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

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

存精寓赏,岂徒然与?

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淬。

至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

去之滋永,斯道愈微。

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

设有所会,缄秘已深。

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

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

假令薄能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

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

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

加以趁变适时,行书为要。

题勒方幅,真乃居先。

草不兼真,殆于专谨。

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

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

草乖使转,不能成字。

真亏点画,犹可记文。

回互虽殊,大体相涉。

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

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

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

元常不草,使转纵横。

自兹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

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

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

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

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

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

感惠徇知,二合也。

时和气润,三合也。

纸墨相发,四合也。

偶然欲书,五合也。

心遽体留,一乖也。

意违势屈,二乖也。

风燥日炎,三乖也。

纸墨不称,四乖也。

情怠手阑,五乖也。

乖合之际,优劣互差。

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

五合交臻,神融笔畅。

畅无不适,蒙无所从。

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

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

徒立其工,未敷厥旨。

不揆庸昧,辄效所明。

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

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

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

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

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

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

邯郸淳之令范,空著缣缃。

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

或藉甚不渝,人亡业显。

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

加以糜蠹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缕。

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

且六文之作,肇自轩辕。

八体之兴,始于嬴政。

其来尚矣,厥用斯弘。

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

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

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

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

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

岂有贻谋令嗣,道叶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

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

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

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寂寥!

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

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

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

冀酌希夷,取会佳境。

阙而未逮,请俟将来。

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

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

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

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

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

方复会其数法,归于一途。

编列众工,错综群妙,举前人之未及,启后学于成规。

窥其根源,析其枝派。

贵使文约理赡,迹显心通。

披卷可明,下笔无滞。

诡辞异说,非所详焉。

然今之所陈,务裨学者。

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

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

致使摹搨日广,研习岁滋,先后著名,多从散落。

历代孤绍,非其效与?

试言其由,略陈数意:止如《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史箴》、《兰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传,真行绝致者也。

写《乐毅》则情多佛郁。

书《画赞》则意涉瑰奇。

《黄庭经》则怡怿虚无。

《太史箴》又纵横争折。

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

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

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嗳之奏。

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

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

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

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

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

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

心不厌精,手不忘熟。

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

庖丁之目,不见全牛。

尝有好事,就吾求习,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穷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

学成规矩,老不如少。

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

勉之不已,抑有三时。

时然一变,极其分矣。

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

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

」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

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

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

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运。

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

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

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

考之即事,断可明焉。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驱。

或恬憺雍容,内涵筋骨。

或折挫槎蘖,外曜锋芒。

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

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形骸未捡。

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

纵欲唐突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

慕习之辈,尤宜慎诸。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

不能迅速,翻效迟重。

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

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

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

能速不速,所谓淹留。

因迟就迟,讵名赏会!

非其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

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

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

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

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

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

兰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

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不遒。

刚很者又倔强无润。

矜敛者弊于拘束。

脱易者失于规矩。

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

狐疑者溺于滞涩。

迟重者终于蹇钝。

轻琐者淬于俗吏。

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

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

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

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

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

象八音之叠起,感会无方。

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

众点齐列,为体互乖。

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

违而不犯,和而不同。

留不常迟,遣不恒疾。

带燥方润,将浓遂枯。

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

乍显乍晦,若行若藏。

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

无间心手,忘怀楷则。

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

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

隋珠和璧,异质同妍。

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

得鱼获兔,犹吝筌蹄。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

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

语过其分,实累枢机。

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

或有误失,翻被嗟赏。

既昧所见,尤喻所闻。

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

余乃假之以缃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豪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

犹惠侯之好伪,似叶公之惧真。

是知伯子之息流波,盖有由矣。

夫蔡邕不谬赏,孙阳不妄顾者,以其玄鉴精通,故不滞于耳目也。

向使奇音在爨,庸听惊其妙响。

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不足称,伯乐未可尚也。

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

门生获书几,父削而子懊。

知与不知也。

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

彼不知也,曷足怪乎!

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

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

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

」 自汉魏已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

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

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

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

四海知音,或存观省。

缄秘之旨,余无取焉。

垂拱三年写记。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