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

却说太宗与魏征在便殿对弈,一递一着,摆开阵势。

正合《烂柯经》云: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

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

法曰: 宁输一子,不失一先。

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

有先而后,有后而先。

两生 勿断,皆活勿连。

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

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

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

我众彼寡,务张其势。

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

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

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

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

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

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

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

《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此之谓也。

诗曰: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

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君臣两个对弈此棋,正下到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征忽然踏伏在案边,鼾鼾盹睡。

太宗笑曰:“贤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劳,创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觉盹睡。

”太宗任他睡着,更不呼唤。

不多时,魏征醒来,俯伏在地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

却才晕困,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

”太宗道:“卿有何慢罪?

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着。

”魏征谢了恩,却才拈子在手,只听得朝门外大呼小叫。

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功等,将着一个血淋的龙头,掷在帝前,启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事却无闻。

”太宗与魏征起身道:“此物何来?

”叔宝、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

”唐王惊问魏征:“此是何说?

”魏征转身叩头道:“是臣才一梦斩的。

”唐王闻言,大惊道:“贤卿盹睡之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如何却斩此龙?

”魏征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梦离陛下—— 身在君前对残局,合眼朦胧。

梦离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擞。

那条龙,在剐龙台上,被天兵将绑缚其中。

是臣道:‘你犯天条,合当死罪。

我奉天命,斩汝残生。

’龙闻哀苦,臣抖精神。

龙闻哀苦,伏爪收鳞甘受死。

臣抖精神,撩衣进步举霜锋。

傣带一声刀过处,龙头因此落虚空。

” 太宗闻言,心中悲喜不一。

喜者夸奖魏征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稳?

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期竟致遭诛。

只得强打精神,传旨着叔宝将龙头悬挂市曹,晓谕长安黎庶,一壁厢赏了魏征,众官散讫。

当晚回宫,心中只是忧闷,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患。

思念多时,渐觉神魂倦怠,身体不安。

当夜二更时分,只听得宫门外有号泣之声,太宗愈加惊恐。

正朦胧睡间,又见那泾河龙王,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高叫:“唐太宗,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天明时反宣人曹官来斩我?

你出来,你出来!

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辨折辨!

”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闹不放,太宗钳口难言,只挣得汗流遍体。

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上香云缭绕,彩雾飘飘,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悲悲啼啼,径往西北而去。

原来这是观音菩萨,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此住长安城都土地庙里,夜闻鬼泣神号,特来喝退业龙,救脱皇帝。

那龙径到阴司地狱具告不题。

却说太宗苏醒回来,只叫“有鬼,有鬼!

”慌得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与近侍太监,战兢兢一夜无眠。

不觉五更三点,那满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门外候朝。

等到天明,犹不见临朝,唬得一个个惊惧踌躇。

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来道:“朕心不快,众官免朝。

”不觉倏五七日,众官忧惶,都正要撞门见驾问安,只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药,众人在朝门等候讨信。

少时,医官出来,众问何疾。

医官道:“皇上脉气不正,虚而又数,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五脏无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矣。

”众官闻言大惊失色。

正怆惶间,又听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功、护国公、尉迟公见驾。

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宫楼下。

拜毕,太宗正色强言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西除,苦历数载,更不曾见半点邪祟,今日却反见鬼!

”尉迟公道:“创立江山,杀人无数,何怕鬼乎?

”太宗道:“卿是不信。

朕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抛砖弄瓦,鬼魅呼号,着然难处。

白日犹可,昏夜难禁。

”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什么鬼祟。

”太宗准奏,茂功谢恩而出。

当日天晚,各取披挂,他两个介胄整齐,执金瓜钺斧,在宫门外把守。

好将军!

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铠甲龙鳞。

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

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

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

二将军侍立门旁,一夜天晚,更不曾见一点邪祟。

是夜,太宗在宫,安寝无事,晓来宣二将军,重重赏牜劳道:“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威势甚安。

卿且请出安息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

”二将谢恩而出。

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只是御膳减损,病转觉重。

太宗又不忍二将辛苦,又宣叔宝、敬德与杜、房诸公入宫,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

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

”众臣即依旨,选两个会写真的,着胡、秦二公依前披挂,照样画了,贴在门上,夜间也即无事。

如此二三日,又听得后宰门乒乓乒乓砖瓦乱响,晓来急宣众臣曰:“连日前门幸喜无事,今夜后门又响,却不又惊杀寡人也!

”茂功进前奏道:“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

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

”太宗准奏,又宣魏征今夜把守后门。

征领旨,当夜结束整齐,提着那诛龙的宝剑,侍立在后宰门前,真个的好英雄也!

他怎生打扮—— 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赛垒荼神貌。

脚踏乌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骁。

圆睁两眼四边瞧,那个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无鬼魅。

虽是前后门无事,只是身体渐重。

一日,太后又传旨,召众臣商议殡殓后事。

太宗又宣徐茂功,吩咐国家大事,叮嘱仿刘蜀主托孤之意。

言毕,沐浴更衣,待时而已。

旁闪魏征,手扯龙衣,奏道:“陛下宽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长生。

”太宗道:“病势已入膏肓,命将危矣,如何保得?

”征云:“臣有书一封,进与陛下,捎去到冥司,付酆都判官崔吧太宗道:“崔吧是谁?

”征云:“崔吧乃是太上先皇帝驾前之臣,先受兹州令,后升礼部侍郎。

在日与臣八拜为交,相知甚厚。

他如今已死,现在阴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梦中常与臣相会。

此去若将此书付与他,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来,管教魂魄还阳世,定取龙颜转帝都。

”太宗闻言,接在手中,笼入袖里,遂瞑目而亡。

那三宫六院、皇后嫔妃、侍长储君及两班文武,俱举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着梓宫不题。

却说太宗渺渺茫茫,魂灵径出五凤楼前,只见那御林军马,请大驾出朝采猎。

太宗欣然从之,缥渺而去。

行多时,人马俱无。

独自个散步荒郊草野之间。

正惊惶难寻道路,只见那一边,有一人高声大叫道:“大唐皇帝,往这里来,往这里来!

”太宗闻言,抬头观看,只见那人—— 头顶乌纱,腰围犀角。

头顶乌纱飘软带,腰围犀角显金厢。

手擎牙笏凝祥霭,身着罗袍隐瑞光。

脚踏一双粉底靴,登云促雾。

怀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

鬓发蓬松飘耳上,胡须飞舞绕腮旁。

昔日曾为唐国相,如今掌案侍阎王。

太宗行到那边,只见他跪拜路旁,口称:“陛下,赦臣失误远迎之罪!

”太宗问曰:“你是 何人?

因甚事前来接拜?

”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罗殿上,见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反诛之故,第一殿秦广大王即差鬼使催请陛下,要三曹对案。

臣已知之,故来此间候接,不期今日来迟,望乞恕罪恕罪。

”太宗道:“你姓甚名谁?

是何官职?

”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阳曹侍先君驾前,为兹州令,后拜礼部侍郎,姓崔名吧。

今在阴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

”太宗大喜,近前来御手忙搀道:“先生远劳。

朕驾前魏征有书一封,正寄与先生,却好相遇。

”判官谢恩,问书在何处。

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递与崔吧。

吧拜接了,拆封而看。

其书曰: 辱爱弟魏征,顿首书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台下:忆昔交游,音容如在。

倏尔数载,不闻清教。

常只是遇节令设蔬品奉祭,未卜享否?

又承不弃,梦中临示,始知我兄长大人高迁。

奈何阴阳两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觌。

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对案三曹,必然得与兄长相会。

万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陛下回阳,殊为爱也。

容再修谢。

不尽。

那判官看了书,满心欢喜道:“魏人曹前日梦斩老龙一事,臣已早知,甚是夸奖不尽。

又蒙他早晚看顾臣的子孙,今日既有书来,陛下宽心,微臣管送陛下还阳,重登玉阙。

”太宗称谢了。

二人正说间,只见那边有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高叫道:“阎王有请,有请。

”太宗遂与崔判官并二童子举步前进。

忽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

那青衣将幢幡摇动,引太宗径入城中,顺街而走。

只见那街旁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了,世民来了!

”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

太宗躲闪不及,被他扯住。

幸有崔判官唤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脱身而去。

行不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真个壮丽,但见—— 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

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瓦迭鸳鸯片。

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

窗牖近光放晓烟,帘栊幌亮穿红电。

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

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

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

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

太宗正在外面观看,只见那壁厢环佩叮噹,仙香奇异,外有两对提烛,后面却是十代阎王降阶而至。

是那十代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

十王出在森罗宝殿,控背躬身迎迓太宗。

太宗谦下,不敢前行。

十王道:“陛下是阳间人王,我等是阴间鬼王,分所当然,何须过让?

”太宗道:“朕得罪麾下,岂敢论阴阳人鬼之道?

”逊之不已。

太宗前行,径入森罗殿上,与十王礼毕,分宾主坐定。

约有片时,秦广王拱手而进言曰:“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而反杀之,何也?

”太宗道:“朕曾夜梦老龙求救,实是允他无事,不期他犯罪当刑,该我那人曹官魏征处斩。

朕宣魏征在殿着棋,不知他一梦而斩。

这是那人曹官出没神机,又是那龙王犯罪当死,岂是朕之过也?

”十王闻言,伏礼道:“自那龙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该遭杀于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

但只是他在此折辩,定要陛下来此三曹对案,是我等将他送入轮藏,转生去了。

今又有劳陛下降临,望乞恕我催促之罪。

”言毕,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来,看陛下阳寿天禄该有几何?

”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国王天禄总簿,先逐一检阅,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

崔判官吃了一惊,急取浓墨大笔,将“一”字上添了两画,却将簿子呈上。

十王从头看时,见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阎王惊问:“陛下登基多少年了?

”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年了。

”阎王道:“陛下宽心勿虑,还有二十年阳寿。

此一来已是对案明白,请返本还阳。

”太宗闻言,躬身称谢。

十阎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还魂。

太宗出森罗殿,又起手问十王道:“朕宫中老少安否如何?

”十王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似不永。

”太宗又再拜启谢:“朕回阳世,无物可酬谢,惟答瓜果而已。

”十王喜曰:“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

”太宗道:“朕回去即送来,即送来。

”从此遂相揖而别。

那太尉执一首引魂幡,在前引路,崔判官随后保着太宗,径出幽司。

太宗举目而看,不是旧路,问判官曰:“此路差矣?

”判官道:“不差。

阴司里是这般,有去路,无来路。

如今送陛下自转轮藏出身,一则请陛下游观地府,一则教陛下转托超生。

”太宗只得随他两个,引路前来。

径行数里,忽见一座高山,阴云垂地,黑雾迷空。

太宗道:“崔先生,那厢是什么山?

”判官道:“乃幽冥背阴山。

”太宗悚惧道:“朕如何去得?

”判官道:“陛下宽心,有臣等引领。

”太宗战战兢兢,相随二人,上得山岩,抬头观看,只见—— 形多凸凹,势更崎岖。

峻如蜀岭,高似庐岩。

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地。

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

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

阴风飒飒,黑雾漫漫。

阴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

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气。

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

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涧也有。

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

岸前皆魍魉,岭下尽神魔。

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

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

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

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

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趱公文。

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

太宗全靠着那判官保护,过了阴山。

前进,又历了许多衙门,一处处俱是悲声振耳,恶怪惊心。

太宗又道:“此是何处?

”判官道:“此是阴山背后一十八层地狱。

”太宗道:“是那十八层?

”判官道:“你听我说: 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寂寂寥寥,烦烦恼恼,尽皆是生前作下千般业,死后通来受罪名。

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只因不忠不孝伤天理,佛口蛇心堕此门。

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皮开肉绽,抹嘴咨牙,乃是瞒心昧己不公道,巧语花言暗损人。

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垢面蓬头,愁眉皱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灾屯累自身。

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战战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强暴欺良善,藏头缩颈苦伶仃。

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脱皮露骨,折臂断筋,也只为谋财害命,宰畜屠生,堕落千年难解释,沉沦永世不翻身。

一个个紧缚牢栓,绳缠索绑,差些赤发鬼、黑脸鬼,长枪短剑。

牛头鬼、马面鬼,铁简铜锤。

只打得皱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无救应。

正是人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 太宗听说,心中惊惨。

进前又走不多时,见一伙鬼卒,各执幢幡,路旁跪下道:“桥梁使者来接。

”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着太宗,从金桥而过。

太宗又见那一边有一座银桥,桥上行几个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

那壁厢又有一桥,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

太宗问道:“那座桥是何名色?

”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桥。

若到阳间,切须传记,那桥下都是些—— 奔流浩浩之水,险峻窄窄之路。

俨如匹练搭长江,却似火坑浮上界。

阴气逼人寒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

波翻浪滚,往来并没渡人船。

赤脚蓬头,出入尽皆作业鬼。

桥长数里,阔只三騑,高有百尺,深却千重。

上无扶手栏杆,下有抢人恶怪。

枷杻缠身,打上奈河险路。

你看那桥边神将甚凶顽,河内孽魂真苦恼,桠杈树上,挂的是青红黄紫色丝衣。

壁斗崖前,蹲的是毁骂公婆淫泼妇。

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

” 诗曰:时闻鬼哭与神号,血水浑波万丈高。

无数牛头并马面,狰狞把守奈河桥。

” 正说间,那几个桥梁使者,早已回去了。

太宗心又惊惶,点头暗叹,默默悲伤,相随着判官、太尉,早过了奈河恶水,血盆苦界。

前又到枉死城,只听哄哄人嚷,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

”太宗听叫,心惊胆战。

见一伙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慌得那太宗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

”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众王子、众头目的鬼魂。

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又无钱钞盘缠,都是孤寒饿鬼。

陛下得些钱钞与他,我才救得哩。

”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却那里得有钱钞?

”判官道:“陛下,阳间有一人,金银若干,在我这阴司里寄放。

陛下可出名立一约,小判可作保,且借他一库,给散这些饿鬼,方得过去。

”太宗问曰:“此人是谁?

”判官道:“他是河南开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三库金银在此。

陛下若借用过他的,到阳间还他便了。

”太宗甚喜,情愿出名借用。

遂立了文书与判官,借他金银一库,着太尉尽行给散。

判官复吩咐道:“这些金银,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爷爷过去,他的阳寿还早哩。

我领了十王钧语,送他还魂,教他到阳间做一个水陆大会,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

”众鬼闻言,得了金银,俱唯唯而退。

判官令太尉摇动引魂幡,领太宗出离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阳大路,飘飘荡荡而去。

毕竟不知从那条路出身,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西游记·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吴承恩〕 〔明〕

诗曰:百岁光陰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

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头边雪片浮。

白蚁阵残方是幻,子规声切想回头。

古来陰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

却说唐太宗随着崔判官、朱太尉,自脱了冤家债主,前进多时,却来到“六道轮回”之所,又见那腾云的身披霞帔,受-的腰挂金鱼,僧尼道俗,走兽飞禽,魑魅魍魉,滔滔都奔走那轮回之下,各进其道。

唐王问曰:“此意何如?

”判官道:“陛下明心见性,是必记了,传与阳间人知。

这唤做六道轮回:行善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

”唐王听说,点头叹曰:“善哉,真善哉!

作善果无灾!

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

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

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贵道门,拜呼唐王道: “陛下呵,此间乃出头之处,小判告回,着朱太尉再送一程。

”唐王谢道:“有劳先生远涉。

”判官道:“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

若是陰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

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

”唐王一一准奏,辞了崔判官,随着朱太尉,同入门来。

那太尉见门里有一匹海骝马,鞍-齐备,急请唐王上马,太尉左右扶持。

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边,只见那水面上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翻波跳斗。

唐王见了心喜,兜马贪看不舍,太尉道:“陛下,趱动些,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

”那唐王只管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

”扑的一声,望那渭河推下马去,却就脱了陰司,径回阳世。

却说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功、秦叔宝、胡敬德、段志贤、马三宝、程咬金、高士廉、虞世南、房玄龄、杜如晦、萧-、傅奕、张道源、张士衡、王-等两班文武,俱保着那东宫太子与皇后、嫔妃、宫娥、侍长,都在那白虎殿上举哀,一壁厢议传哀诏,要晓谕天下,欲扶太子登基。

时有魏征在旁道:“列位且住,不可!

不可!

假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

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还魂也。

” 下边闪上许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谬。

自古云泼水难收,人逝不返,你怎么还说这等虚言,惑乱人心,是何道理!

”魏征道: “不瞒许先生说,下官自幼得授仙术,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

”正讲处,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杀我耶!

-杀我耶”唬得个文官武将心慌,皇后嫔妃胆战。

一个个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

储君脚软,难扶丧杖尽哀仪。

侍长魂飞,怎戴梁冠遵孝礼?

嫔妃打跌,彩女欹斜。

嫔妃打跌,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

彩女欹斜,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

众臣悚惧,骨软筋麻。

战战兢兢,痴痴痖痖。

把一座白虎殿却象断梁桥,闹丧台就如倒塌寺。

此时众宫人走得精光,那个敢近灵扶柩。

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功,理烈的魏丞相,有胆量的秦琼,忒猛撞的敬德,上前来扶着棺材,叫道:“陛下有甚么放不下心处,说与我等,不要弄鬼,惊骇了眷族。

”魏征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还魂也。

快取器械来!

”打开棺盖,果见太宗坐在里面,还叫“-死我了!

是谁救捞?

”茂功等上前扶起道:“陛下苏醒莫怕,臣等都在此护驾哩。

”唐王方才开眼道:“朕适才好苦,躲过陰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

”众臣道:“陛下宽心勿惧,有甚水灾来?

” 唐王道:“朕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被朱太尉欺心,将朕推下马来,跌落河中,几乎-死。

”魏征道:“陛下鬼气尚未解。

”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又安排粥膳。

连服一二次,方才反本还原,知得人事。

一计唐王死去,已三昼夜,复回阳间为君。

诗曰:万古江山几变更,历来数代败和成。

周秦汉晋多奇事,谁似唐王死复生?

当日天色已晚,众臣请王归寝,各各散讫。

次早,脱却孝衣,换了彩服,一个个红袍乌帽,一个个紫绶金章,在那朝门外等候宣召。

却说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剂,连进了数次粥汤,被众臣扶入寝室,一夜稳睡,保养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擞威仪,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冲天冠,穿一领赭黄袍。

系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

貌堂堂,赛过当朝。

威烈烈,重兴今日。

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金銮宝殿,聚集两班文武,山呼已毕,依品分班。

只听得传旨道: “有事出班来奏,无事退朝。

”那东厢闪过徐茂功、魏征、王-、杜如晦、房玄龄、袁天罡、李淳风、许敬宗等,西厢闪过殷开山、刘洪基、马三宝、段志贤、程咬金、秦叔宝、胡敬德、薛仁贵等,一齐上前,在白玉阶前俯伏启奏道:“陛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

”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征书,朕觉神魂出殿,只见羽林军请朕出猎。

正行时,人马无踪,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

正难解处,见一人乌帽皂袍,乃是判官崔-,喝退先兄弟,朕将魏征书传递与他。

正看时,又见青衣者,执幢幡,引朕入内,到森罗殿上,与十代阎王叙坐。

他说那泾河龙诬告我许救转杀之事,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

他说已三曹对过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检看我的阳寿。

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阎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禄,才过得一十三年,还该我二十年阳寿,即着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来。

朕与十王作别,允了送他瓜果谢恩。

自出了森罗殿,见那陰司里,不忠不孝、非礼非义、作践五谷、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奸盗诈伪、滢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烧舂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有千千万万,看之不足。

又过着枉死城中,有无数的冤魂。

尽都是六十四处烟尘的叛贼,七十二处草寇的魂灵,挡住了朕之来路。

幸亏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买转鬼魂,方得前行。

崔判官教朕回阳世,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将此言叮咛分别。

出了那六道轮回之下,有朱太尉请朕上马,飞也相似行到渭水河边,我看见那水面上有双头鱼戏。

正欢喜处,他将我撮着脚,推下水中,朕方得还魂也。

”众臣闻此言,无不称贺,遂此编行传报,天下各府县官员,上表称庆不题。

却说太宗又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

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有四百余名呈上。

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托产与亲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领应得之罪。

众犯谢恩而退。

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宫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人,出旨配军。

自此,内外俱善,有诗为证,诗曰:大国唐王恩德洪,道过尧舜万民丰。

死囚四百皆离狱,怨女三千放出宫。

天下多官称上寿,朝中众宰贺元龙。

善心一念天应佑,福荫应传十七宗。

太宗既放宫女、出死囚已毕,又出御制榜文,遍传天下。

榜曰:“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

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

使心用术,果报只在今生。

善布浅求,获福休言后世。

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

万种强徒,怎似随缘节俭。

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

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

” 自此时,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

一壁厢又出招贤榜,招人进瓜果到陰司里去。

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差鄂国公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访相良还债。

榜张数日,有一赴命进瓜果的贤者,本是均州人,姓刘名全,家有万贯之资。

只因妻李翠莲在门首拔金钗斋僧,刘全骂了他几句,说他不遵妇道,擅出闺门。

李氏忍气不过,自缢而死。

撇下一双儿女年幼,昼夜悲啼。

刘全又不忍见,无奈,遂舍了性命,弃了家缘,撇了儿女,情愿以死进瓜,将皇榜揭了,来见唐王。

王传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袖带黄钱,口噙药物。

那刘全果服毒而死,一点魂灵,顶着瓜果,早到鬼门关上。

把门的鬼使喝道:“你是甚人,敢来此处?

”刘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特进瓜果与十代阎王受用的。

”那鬼使欣然接引。

刘全径至森罗宝殿,见了阎王,将瓜果进上道:“奉唐王旨意,远进瓜果,以谢十王宽宥之恩。

”阎王大喜道:“好一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

”遂此收了瓜果。

便问那进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刘全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刘名全。

因妻李氏缢死,撇下儿女无人看管,小人情愿舍家弃子,捐躯报国,特与我王进贡瓜果,谢众大王厚恩。

”十王闻言,即命查勘刘全妻李氏。

那鬼使速取来在森罗殿下,与刘全夫妻相会。

诉罢前言,回谢十王恩宥,那阎王却检生死簿子看时,他夫妻们都有登仙之寿,急差鬼使送回。

鬼使启上道:“李翠莲归陰日久,尸首无存,魂将何附?

”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

你可借他尸首,教他还魂去也。

”那鬼使领命,即将刘全夫妻二人还魂。

带定出了陰司,那陰风绕绕,径到了长安大国,将刘全的魂灵,推入金亭馆里。

将翠莲的灵魂,带进皇宫内院,只见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陰下,徐步绿苔而行,被鬼使扑个满怀,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将翠莲的魂灵,推入玉英身内。

鬼使回转陰司不题。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跌死,急走金銮殿,报与三宫皇后道:“宫主娘娘跌死也!

”皇后大惊,随报太宗,太宗闻言点头叹曰:“此事信有之也。

朕曾问十代阎君:‘老幼安乎?

’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

’果中其言。

”合宫人都来悲切,尽到花陰下看时,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

唐王道:“莫哭!

莫哭!

休惊了他。

”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叫道:“御妹苏醒苏醒。

” 那宫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

”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

”宫主抬头睁眼观看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

” 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

”宫主道:“我那里得个甚么皇兄、皇嫂!

我娘家姓李,我的侞名唤做李翠莲,我丈夫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

因为我三个月前,拔金钗在门首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气塞胸堂,将白绫带悬梁缢死,撇下一双儿女,昼夜悲啼。

今因我丈夫被唐王钦差,赴陰司进瓜果,阎王怜悯,放我夫妻回来。

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

你等无礼!

不知姓名,怎敢扯我!

”太宗闻言,与众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说哩。

”传旨教太医院进汤药,将玉英扶入宫中。

唐王当殿,忽有当驾官奏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等旨。

”唐王大惊,急传旨将刘全召进,俯伏丹墀。

太宗问道:“进瓜果之事何如?

”刘全道:“臣顶瓜果,径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备言我王殷勤致谢之意。

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

”唐王道:“你在陰司见些甚么来?

”刘全道:“臣不曾远行,没见甚的,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姓名。

臣将弃家舍子、因妻缢死、愿来进瓜之事,说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过我妻,就在森罗殿下相会。

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

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

但不知妻投何所。

”唐王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甚么?

”刘全道:“阎王不曾说甚么,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陰日久,尸首无存。

’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

’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处,我还未曾得去找寻哩。

”唐王闻奏,满心欢喜,当对多官道:“朕别阎君,曾问宫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寿促。

却才御妹玉英,花陰下跌死,朕急扶看,须臾苏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

’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

又问他详细,他说的话,与刘全一般。

” 魏征奏道:“御妹偶尔寿促,少苏醒即说此言,此是刘全妻借尸还魂之事。

此事也有,可请宫主出来,看他有甚话说。

”唐王道: “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不知何如。

”便教妃嫔入宫去请。

那宫主在里面乱嚷道:“我吃甚么药?

这里那是我家!

我家是清凉瓦屋,不象这个害黄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门扇!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正嚷处,只见四五个女官,两三个太监,扶着他,直至殿上。

唐王道:“你可认得你丈夫么?

”玉英道:“说那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与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认得?

”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

那宫主下了宝殿,直至白玉阶前,见了刘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

我跌了一跤,被那些没道理的人围住我嚷,这是怎的说!

”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观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认。

唐王道:“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捉生替死却难逢!

”好一个有道的君王,即将御妹的妆奁、衣物、首饰,尽赏赐了刘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着他带领御妹回去。

他夫妻两个,便在阶前谢了恩,欢欢喜喜还乡。

有诗为证:人生人死是前缘,短短长长各有年。

刘全进瓜回阳世,借尸还魂李翠莲。

他两个辞了君王,径来均州城里,见旧家业儿女俱好,两口儿宣扬善果不题。

却说那尉迟公将金银一库,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原来卖水为活,同妻张氏在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但赚得些钱儿,只以盘缠为足,其多少斋僧布施,买金银纸锭,记库焚烧,故有此善果臻身。

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那世里却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

尉迟公将金银送上他门,唬得那相公、相婆魂飞魄散。

又兼有本府官员,茅舍外车马骈集,那老两口子如痴如哑,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礼拜。

尉迟公道:“老人家请起。

我虽是个钦差官,却赍着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

”他战兢兢的答道:“小的没有甚么金银放债,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

”尉迟公道:“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只是你斋僧布施,尽其所用,就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陰司,陰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

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还魂复生,曾在那陰司里借了你一库金银,今此照数送还与你。

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

”那相良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得快了。

虽然是烧纸记库,此乃冥冥之事。

况万岁爷爷那世里借了金银,有何凭据?

我决不敢受。

”尉迟公道:“陛下说,借你的东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证,你收下罢。

”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迟公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具本差人启奏。

太宗见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银,道:“此诚为善良长者!

”即传旨教胡敬德将金银与他修理寺院,起盖生祠,请僧作善,就当还他一般。

旨意到日,敬德望阙谢恩,宣旨,众皆知之。

遂将金银买到城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周围有五十亩宽阔,在上兴工,起盖寺院,名“敕建相国寺”。

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镌碑刻石,上写着“尉迟公监造”,即今大相国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

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

榜行天下,着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

那消个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

唐王传旨,着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

傅奕闻旨,即上疏止浮图,以言无佛。

表曰:“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

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

刑德威福,系之人主。

今闻俗徒矫托,皆云由佛。

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

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

”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

时有宰相萧-,出班俯囟奏曰: “佛法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

佛,圣人也。

非圣者无法,请置严刑。

”傅奕与萧-论辨,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体悖所亲,萧-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

萧-但合掌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

”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福,其应何如。

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

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

五祖投胎,达摩现象。

自古以来,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

伏乞陛下圣鉴明裁。

”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

再有所陈者,罪之。

”遂着魏征与萧-、张道源,邀请诸佛,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坛主,设建道场,众皆顿首谢恩而退。

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众僧,在那山川坛里,逐一从头查选,内中选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

你道他是谁人?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

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

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

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

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

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

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

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

他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

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

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

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

当时三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等蒙圣旨,选得高僧一名陈玄奘。

”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

”江流儿叩头曰:“臣正是。

”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禅心的和尚。

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

”玄奘顿首谢恩,受了大阐官爵。

又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毗卢帽一顶。

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黎班首,书办旨意,前赴化生寺,择定吉日良时,开演经法。

玄奘再拜领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禅榻,装修功德,整理音乐。

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

诸所佛前,物件皆齐,头头有次。

选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黄道良辰,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

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国戚皇亲,俱至期赴会,拈香听讲。

毕竟不知圣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西游记·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

〔吴承恩〕 〔明〕

诗曰:龙集贞观正十三,王宣大众把经谈。

道场开演无量法,云雾光乘大愿龛。

御敕垂恩修上刹,金蝉脱壳化西涵。

普施善果超沉没,秉教宣扬前后三。

贞观十三年,岁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

陈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

那皇帝早朝已毕,帅文武多官,乘凤辇龙车,出离金銮宝殿,径上寺来拈香。

怎见那銮驾?

真个是:一天瑞气,万道祥光。

仁风轻淡荡,化日丽非常。

千官环佩分前后,五卫旌旗列两旁。

执金瓜,擎斧钺,双双对对。

绛纱烛,御炉香,霭霭堂堂。

龙飞凤舞,鹗荐鹰扬。

圣明天子正,忠义大臣良。

介福千年过舜禹,升平万代赛尧汤。

又见那曲柄伞,滚龙袍,辉光相射。

玉连环,彩凤扇,瑞霭飘扬。

珠冠玉带,紫绶金章。

护驾军千队,扶舆将两行。

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驾,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辇,引着多官。

拜佛拈香。

三匝已毕,抬头观看,果然好座道场,但见:幢幡飘舞,宝盖飞辉。

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

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电彻。

世尊金象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

瓶插仙花,炉焚檀降。

瓶插仙花,锦树辉辉漫宝刹。

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透清霄。

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

高僧罗列诵真经,愿拔孤魂离苦难。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参了罗汉。

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引众僧罗拜唐王。

礼毕,分班各安禅位,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榜曰:“至德渺茫,禅宗寂灭。

清净灵通,周流三界。

千变万化,统摄陰阳。

体用真常,无穷极矣。

观彼孤魂,深宜哀愍。

此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禅讲法。

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

引归真路,普玩鸿蒙。

动止无为,混成纯素。

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绛阙。

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

早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

诗曰:一炉永寿香,几卷超生。

无边妙法宣,无际天恩沐。

冤孽尽消除,孤魂皆出狱。

愿保我邦家,清平万年福。

”太宗看了满心欢喜,对众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

待后功成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

”那一千二百僧,一齐顿首称谢。

当日三斋已毕,唐王驾回。

待七日正会,复请拈香。

时天色将晚,各官俱退。

怎见得好晚?

你看那:万里长空淡落辉,归鸦数点下栖迟。

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禅僧入定时。

一宿晚景题过。

次早,法师又升坐,聚众诵经不题。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自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实有德行者。

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师坛主,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

你道他是何宝贝?

有一件锦-异宝袈裟、九环锡杖,还有那金紧禁三个箍儿,密密藏收,以俟后用,只将袈裟、锡杖出卖。

长安城里,有那选不中的愚僧,倒有几贯村钞。

见菩萨变化个疥癞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头,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那癞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

”菩萨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杖价值二千两。

”那愚僧笑道:“这两个癞和尚是疯子!

是傻子!

这两件粗物,就卖得七千两银子?

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

拿了去!

卖不成!

”那菩萨更不争吵,与木叉往前又走。

行勾多时,来到东华门前,正撞着宰相萧-散朝而回,众头踏喝开街道。

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拿着袈裟,径迎着宰相。

宰相勒马观看,见袈裟艳艳生光,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价几何。

菩萨道:“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

”萧-道:“有何好处,值这般高价?

”菩萨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

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

”萧-道:“何为好?

何为不好?

”菩萨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袕,便是好处。

若贪滢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毁经谤佛的凡夫,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

” 又问道:“何为要钱,不要钱?

”菩萨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这便是要钱。

若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将袈裟、锡杖,情愿送他,与我结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

”萧-闻言,倍添春色,知他是个好人,即便下马,与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之罪。

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满朝的文武,无不奉行。

即今起建水陆大会,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陈玄奘法师穿用。

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

” 菩萨欣然从之,拽转步,径进东华门里。

黄门官转奏,蒙旨宣至宝殿。

见萧-引着两个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唐王问曰: “萧-来奏何事?

”萧-俯伏阶前道:“臣出了东华门前,偶遇二僧,乃卖袈裟与锡杖者。

臣思法师玄奘可着此服,故领僧人启见。

”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

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更不行礼,因问袈裟之价,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

” 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处,就值许多?

”菩萨道:“这袈裟,龙披一缕,免大鹏蚕噬之灾。

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

但坐处,有万神朝礼。

凡举动,有七佛随身。

这袈裟是冰蚕造练怞丝,巧匠翻腾为线。

仙娥织就,神女机成。

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

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飘光喷宝艳。

穿上满身红雾绕,脱来一段彩云飞。

三天门外透玄光,五岳山前生宝气。

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

四角上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祖母绿。

虽无全照原本体,也有生光八宝攒。

这袈裟,闲时折迭,遇圣才穿。

闲时折迭,千层包裹透虹霓。

遇圣才穿,惊动诸天神鬼怕。

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

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

偷月沁白,与日争红。

条条仙气盈空,朵朵祥光捧圣。

条条仙气盈空,照彻了天关。

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世界。

照山川,惊虎豹。

影海岛,动鱼龙。

沿边两道销金锁,叩领连环白玉琮。

诗曰:三宝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尽评论。

明心解养人天法,见性能传智慧灯。

护体庄严金世界,身心清净玉壶冰。

自从佛制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

” 唐王在那宝殿上闻言,十分欢喜,又问:“那和尚,九环杖有甚好处?

”菩萨道:“我这锡杖,是那铜镶铁造九连环,九节仙藤永驻颜。

入手厌看青骨瘦,下山轻带白云还。

摩呵五祖游天阙,罗卜寻娘破地关。

不染红尘些子秽,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闻言,即命展开袈裟,从头细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长老,实不瞒你,朕今大开善教,广种福田,见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经法。

内中有一个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

朕买你这两件宝物,赐他受用。

你端的要价几何?

”菩萨闻言,与木叉合掌皈依,道声佛号,躬身上启道:“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钱。

”说罢,怞身便走。

唐王急着萧-扯住,欠身立于殿上,问曰:“你原说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你见朕要买,就不要钱,敢是说朕心倚恃君位,强要你的物件?

更无此理。

朕照你原价奉偿,却不可推避。

”菩萨起手道:“贫僧有愿在前,原说果有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不要钱,愿送与他。

今见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理当奉上,决不要钱。

贫僧愿留下此物告回。

”唐王见他这等勤恳甚喜,随命光禄寺大排素宴酬谢。

菩萨又坚辞不受,畅然而去,依旧望都土地庙中隐避不题。

却说太宗设午朝,着魏征赍旨,宣玄奘入朝。

那法师正聚众登坛,讽经诵偈,一闻有旨,随下坛整衣,与魏征同往见驾。

太宗道:“求证善事,有劳法师,无物酬谢。

早间萧-迎着二僧,愿送锦-异宝袈裟一件,九环锡杖一条。

今特召法师领去受用。

”玄奘叩头谢恩。

太宗道:“法师如不弃,可穿上与朕看看。

” 长老遂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手持锡杖,侍立阶前。

君臣个个欣然。

诚为如来佛子,你看他:凛凛威颜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

辉光艳艳满乾坤,结彩纷纷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

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绣。

八宝妆花缚钮丝,金环束领攀绒扣。

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师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

浑如极乐活罗汉,赛过西方真觉秀。

锡杖叮-斗九环,毗卢帽映多丰厚。

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

当时文武阶前喝采,太宗喜之不胜,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从,着多官送出朝门,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

这位玄奘再拜谢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

你看那长安城里,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

真是个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

”玄奘直至寺里,僧人下榻来迎。

一见他披此袈裟,执此锡杖,都道是地藏王来了,各各归依,侍于左右。

玄奘上殿,炷香礼佛,又对众感述圣恩已毕,各归禅座。

又不觉红轮西坠,正是那:日落烟迷草树,帝都钟鼓初鸣。

叮叮三响断人行,前后御前寂静。

上刹辉煌灯火,孤村冷落无声。

禅僧入定理残经,正好炼魔养性。

光陰拈指,却当七日正会,玄奘又具表,请唐王拈香。

此时善声遍满天下。

太宗即排驾,率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早赴寺里。

那一城人,无论大小尊卑,俱诣寺听讲。

当有菩萨与木叉道:“今日是水陆正会,以一七继七七,可矣了。

我和你杂在众人丛中,一则看他那会何如,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三则也听他讲的是那一门经法。

”两人随投寺里。

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般若还归本道场。

入到寺里观看,真个是天朝大国,果胜裟婆,赛过-园舍卫,也不亚上刹招提。

那一派仙音响亮,佛号喧哗。

这菩萨直至多宝台边,果然是明智金蝉之相。

诗曰:万象澄明绝点埃,大典玄奘坐高台。

超生孤魂暗中到,听法高流市上来。

施物应机心路远,出生随意藏门开。

对看讲出无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怀。

又诗曰:因游法界讲堂中,逢见相知不俗同。

尽说目前千万事,又谈尘劫许多功。

法云容曳舒群岳,教网张罗满太空。

检点人生归善念,纷纷天雨落花红。

那法师在台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

这菩萨近前来,拍着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

”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

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

”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

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 正讲处,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师正讲谈妙法,被两个疥癞游僧,扯下来乱说胡话。

”王令擒来,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后法堂。

见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问我何事?

”唐王却认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

”菩萨道:“正是。

”太宗道:“你既来此处听讲,只该吃些斋便了,为何与我法师乱讲,扰乱经堂,误我佛事?

”菩萨道: “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

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

”太宗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

”菩萨道:“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

”太宗道:“你可记得么?

” 菩萨道:“我记得。

”太宗大喜道:“教法师引去,请上台开讲。

” 那菩萨带了木叉,飞上高台,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现出救苦原身,托了净瓶杨柳。

左边是木叉惠岸,执着棍,抖擞精神。

喜的个唐王朝天礼拜,众文武跪地焚香,满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无一人不拜祷道:“好菩萨!

好菩萨!

”有词为证,但见那:瑞霭散缤纷,祥光护法身。

九霄华汉里,现出女真人。

那菩萨,头上戴一顶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锐气的垂珠缨络。

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

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

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

面前又领一个飞东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黄毛红嘴白鹦哥。

手内托着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

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

三天许出入,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

喜的个唐太宗,忘了江山。

爱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礼。

盖众多人,都念“南无观世音菩萨”。

太宗即传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萨真象。

旨意一声,选出个图神写圣远见高明的吴道子,此人即后图功臣于凌烟阁者。

当时展开妙笔,图写真形。

那菩萨祥云渐远,霎时间不见了金光。

只见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张简帖,上有几句颂子,写得明白。

颂曰:“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

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

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

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见了颂子,即命众僧: “且收胜会,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秉丹诚,重修善果。

”众官无不遵依。

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

”问不了,旁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

”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

”玄奘顿首谢恩。

唐王果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

玄奘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

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

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

”随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

唐王甚喜,即命回銮,待选良利日辰,发牒出行,遂此驾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

那本寺多僧与几个徒弟,早闻取经之事,都来相见,因问:“发誓愿上西天,实否?

”玄奘道:“是实。

” 他徒弟道:“师父呵,尝闻人言,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

只怕有去无回,难保身命。

”玄奘道:“我已发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

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

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

”又道:“徒弟们,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

不然,断不回矣。

”众徒将此言切切而记。

次早,太宗设朝,聚集文武,写了取经文牒,用了通行宝印。

有钦天监奏曰:“今日是人专吉星,堪宜出行远路。

”唐王大喜。

又见黄门官奏道:“御弟法师朝门外候旨。

”随即宣上宝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

这是通关文牒。

朕又有一个紫金钵盂,送你途中化斋而用。

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又银-的马一匹,送为远行脚力。

你可就此行程。

”玄奘大喜,即便谢了恩,领了物事,更无留滞之意。

唐王排驾,与多官同送至关外,只见那洪福寺僧与诸徒将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关外相等。

唐王见了,先教收拾行囊马匹,然后着官人执壶酌酒。

太宗举爵,又问曰:“御弟雅号甚称?

”玄奘道:“贫僧出家人,未敢称号。

”太宗道:“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

御弟可指经取号,号作三藏何如?

”玄奘又谢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头一戒,贫僧自为人,不会饮酒。

”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

此乃素酒,只饮此一杯,以尽朕奉饯之意。

”三藏不敢不受。

接了酒,方待要饮,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

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

”三藏道:“只在三年,径回上国。

”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复谢恩饮尽,辞谢出关而去。

唐王驾回。

毕竟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西游记·第十三回·陷虎穴金星解厄双叉岭伯钦留僧

〔吴承恩〕 〔明〕

诗曰:大有唐王降敕封,钦差玄奘问禅宗。

坚心磨琢寻龙袕,着意修持上鹫峰。

边界远游多少国,云山前度万千重。

自今别驾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

却说三藏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

一二日马不停蹄,早至法门寺。

本寺住持上房长老,带领众僧有五百余人,两边罗列,接至里面,相见献茶。

茶罢进斋,斋后不觉天晚,正是那:影动星河近,月明无点尘。

雁声鸣远汉,砧韵响西邻。

归鸟栖枯树,禅僧讲梵音。

蒲团一榻上,坐到夜将分。

众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原由。

有的说水远山高,有的说路多虎豹,有的说峻岭陡崖难度,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

三藏钳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

众僧们莫解其意,合掌请问道:“法师指心点头者,何也?

”三藏答曰:“心生,种种魔生。

心灭,种种魔灭。

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设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尽此心。

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

”众僧闻得此言,人人称羡,个个宣扬,都叫一声“忠心赤胆大阐法师”,夸赞不尽,请师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

那众僧起来,收拾茶水早斋。

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礼拜,道:“弟子陈玄奘,前往西天取经,但肉眼愚迷,不识活佛真形。

今愿立誓:路中逢庙烧香,遇佛拜佛,遇塔扫塔。

但愿我佛慈悲,早现丈六金身,赐真经,留传东土。

”祝罢,回方丈进斋。

斋毕,那二从者整顿了鞍马,促趱行程。

三藏出了山门,辞别众僧。

众僧不忍分别,直送有十里之遥,噙泪而返,三藏遂直西前进。

正是那季秋天气,但见:数村木落芦花碎,几树枫杨红叶坠。

路途烟雨故人稀,黄菊丽,山骨细,水寒荷破人憔悴。

白-红蓼霜天雪,落霞孤鹜长空坠。

依稀黯淡野云飞,玄鸟去,宾鸿至,嘹嘹呖呖声宵碎。

师徒们行了数日,到了巩州城。

早有巩州合属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

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

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两三日,又至河州卫。

此乃是大唐的山河边界。

早有镇边的总兵与本处僧道,闻得是钦差御弟法师上西方见佛,无不恭敬,接至里面供给了,着僧纲请往福原寺安歇。

本寺僧人,一一参见,安排晚斋。

斋毕,吩咐二从者饱喂马匹,天不明就行。

及鸡方鸣,随唤从者,却又惊动寺僧,整治茶汤斋供。

斋罢,出离边界。

这长老心忙,太起早了。

原来此时秋深时节,鸡鸣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气。

一行三人,连马四口,迎着清霜,看着明月,行有数十里远近,见一山岭,只得拨草寻路,说不尽崎岖难走,又恐怕错了路径。

正疑思之间,忽然失足,三人连马都跌落坑坎之中。

三藏心慌,从者胆战。

却才悚惧,又闻得里面哮吼高呼,叫:“拿将来!

拿将来!

”只见狂风滚滚,拥出五六十个妖邪,将三藏、从者揪了上去。

这法师战战兢兢的,偷眼观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凶恶,真个是:雄威身凛凛,猛气貌堂堂。

电目飞光艳,雷声振四方。

锯牙舒口外,凿齿露腮旁。

锦绣围身体,文斑裹脊梁。

钢须稀见肉,钩爪利如霜。

东海黄公惧,南山白额王。

唬得个三藏魂飞魄散,二从者骨软筋麻。

魔王喝令绑了,众妖一齐将三人用绳索绑缚。

正要安排吞食,只听得外面喧哗,有人来报:“熊山君与特处士二位来也。

”三藏闻言,抬头观看,前走的是一条黑汉,你道他是怎生模样:雄豪多胆量,轻健夯身躯。

涉水惟凶力,跑林逞怒威。

向来符吉梦,今独露英姿。

绿树能攀折,知寒善谕时。

准灵惟显处,故此号山君。

又见那后边来的是一条胖汉,你道怎生模样:嵯峨双角冠,端肃耸肩背。

性服青衣稳,蹄步多迟滞。

宗名父作牯,原号母称。

能为田者功,因名特处士。

这两个摇摇摆摆走入里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

熊山君道:“寅将军,一向得意,可贺!

可贺!

”特处士道:“寅将军丰姿胜常,真可喜!

真可喜!

”魔王道:“二公连日如何?

”山君道:“惟守素耳。

”处士道:“惟随时耳。

”三个叙罢,各坐谈笑。

只见那从者绑得痛切悲啼,那黑汉道:“此三者何来?

”魔王道:“自送上门来者。

”处士笑云:“可能待客否?

”魔王道:“奉承!

奉承!

”山君道:“不可尽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

”魔王领诺,即呼左左,将二从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尸,将首级与心肝奉献二客,将四肢自食,其余骨肉,分给各妖。

只听得——之声,真似虎啖羊羔,霎时食尽。

把一个长老,几乎唬死。

这才是初出长安第一场苦难。

正怆慌之间,渐惭的东方发白,那二怪至天晓方散,俱道: “今日厚扰,容日竭诚奉酬。

”方一拥而退。

不一时,红日高升。

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东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一老叟,手持拄杖而来。

走上前,用手一拂,绳索皆断,对面吹了一口气,三藏方苏,跪拜于地道:“多谢老公公!

搭救贫僧性命!

”老叟答礼道:“你起来。

你可曾疏失了甚么东西?

”三藏道: “贫僧的从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马匹在于何处?

”老叟用杖指定道:“那厢不是一匹马、两个包袱?

”三藏回头看时,果是他的物件,并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问老叟曰:“老公公,此处是甚所在?

公公何由在此?

”老叟道:“此是双叉岭,乃虎狼巢袕处。

你为何堕此?

”三藏道:“贫僧鸡鸣时,出河州卫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拨露,忽失落此地。

见一魔王,凶顽太甚,将贫僧与二从者绑了。

又见一条黑汉,称是熊山君。

一条胖汉,称是特处士,走进来,称那魔王是寅将军。

他三个把我二从者吃了,天光才散。

不想我是那里有这大缘大分,感得老公公来此救我?

”老叟道:“处士者是个野牛精,山君者是个熊罴精,寅将军者是个老虎精。

左右妖邪,尽都是山精树鬼,怪兽苍狼。

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

你跟我来,引你上路。

”三藏不胜感激,将包袱捎在马上,牵著缰绳,相随老叟径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

却将马拴在道旁草头上,转身拜谢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阵清风,跨一只朱顶白鹤,腾空而去。

只见风飘飘遗下一张简帖,书上四句颂子,颂子云:“吾乃西天太白星,特来搭救汝生灵。

前行自有神徒助,莫为艰难报怨经。

”三藏看了,对天礼拜道:“多谢金星,度脱此难。

”拜毕,牵了马匹,独自个孤孤凄凄,往前苦进。

这岭上,真个是寒飒飒雨林风,响潺潺涧下水。

香馥馥野花开,密丛丛乱石磊。

闹嚷嚷鹿与猿,一队队獐和麂。

喧杂杂鸟声多,静悄悄人事靡。

那长老,战兢兢心不宁。

这马儿,力怯怯蹄难举。

三藏舍身拚命,上了那峻岭之间。

行经半日,更不见个人烟村舍。

一则腹中饥了,二则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前面有两只猛虎咆哮,后边有几条长蛇盘绕。

左有毒虫,右有怪兽,三藏孤身无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

又无奈那马腰软蹄弯,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牵又牵不动。

苦得个法师衬身无地,真个有万分凄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

却说他虽有灾-,却有救应。

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毒虫奔走,妖兽飞逃。

猛虎潜踪,长蛇隐迹。

三藏抬头看时,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前转出,果然是一条好汉。

你看他:头上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腰间束一条狮蛮带。

脚下-一对麂皮靴。

环眼圆睛如吊客,圈须乱扰似河奎。

悬一囊毒药弓矢,拿一杆点钢大叉。

雷声震破山虫胆,勇猛惊残野雉魂。

三藏见他来得渐近,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

大王救命!

”那条汉到跟前,放下钢叉,用手搀起道:“长老休怕。

我不是歹人,我是这山中的猎户,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

我才自来,要寻两只山虫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冲撞。

”三藏道: “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

适间来到此处,遇著些狼虎蛇虫,四边围绕,不能前进。

忽见太保来,众兽皆走,救了贫僧性命,多谢!

多谢!

”伯钦道:“我在这里住人,专倚打些狼虎为生,捉些蛇虫过活,故此众兽怕我走了。

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

此间还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诚然是一国之人。

你休怕,跟我来,到我舍下歇马,明朝我送你上路。

”三藏闻言,满心欢喜,谢了伯钦,牵马随行。

过了山坡,又听得呼呼风响。

伯钦道:“长老休走,坐在此间。

风响处,是个山猫来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

”三藏见说,又胆战心惊,不敢举步。

那太保执了钢叉,拽开步,迎将上去。

只见一只斑斓虎,对面撞见,他看见伯钦,急回头就步。

这太保霹雳一声,咄道:“那业畜!

那里走!

”那虎见赶得急,转身轮爪扑来。

这太保三股叉举手迎敌,唬得个三藏软瘫在草地。

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见这样凶险的勾当?

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场好斗。

但见:怒气纷纷,狂风滚滚。

怒气纷纷,太保冲冠多膂力。

狂风滚滚,斑彪逞势喷红尘。

那一个张牙舞爪,这一个转步回身。

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雾飞云。

这一个当胸乱刺,那一个劈面来吞。

闪过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见阎君。

只听得那斑彪哮吼,太保声哏。

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鸟兽。

太保声哏,喝开天府现星辰。

那一个金睛怒出,这一个壮胆生嗔。

可爱镇山刘太保,堪夸据地兽之君。

人虎贪生争胜负,些儿有慢丧三魂。

他两个斗了有一个时辰,只见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可怜呵,钢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

揪著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

气不连喘,面不改色,对三藏道:“造化!

造化!

这只山猫,彀长老食用几日。

” 三藏夸赞不尽,道:“太保真山神也!

”伯钦道:“有何本事,敢劳过奖?

这个是长老的洪福。

去来!

赶早儿剥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

”他一只手执着叉,一只手拖着虎,在前引路。

三藏牵着马,随后而行,迤逶行过山坡,忽见一座山庄。

那门前真个是:参天古树,漫路荒藤。

万壑风尘冷,千崖气象奇。

一径野花香袭体,数竿幽竹绿依依。

草门楼,篱笆院,堪描堪画。

石板桥,白土壁,真乐真稀。

秋容萧索,爽气孤高。

道旁黄叶落,岭上白云飘。

疏林内山禽聒聒,庄门外细犬嘹嘹。

伯钦到了门首,将死虎掷下,叫:“小的们何在?

”只见走出三四个家僮,都是怪形恶相之类,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将进去。

伯钦吩咐教:“赶早剥了皮,安排将来待客。

”复回头迎接三藏进内。

彼此相见,三藏又拜谢伯钦厚恩怜悯救命,伯钦道:“同乡之人,何劳致谢。

”坐定茶罢,有一老妪,领着一个媳妇,对三藏进礼。

伯钦道:“此是家母、山妻。

”三藏道:“请令堂上坐,贫僧奉拜。

”老妪道:“长老远客,各请自珍,不劳拜罢。

”伯钦道:“母亲呵,他是唐王驾下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

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孩儿念一国之人,请他来家歇马,明日送他上路。

”老妪闻言,十分欢喜道:“好!

好!

好!

就是请他,不得这般,恰好明日你父亲周忌,就浼长老做些好事,念卷经文,到后日送他去罢。

”这刘伯钦,虽是一个杀虎手,镇山的太保,他却有些孝顺之心,闻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纸,留住三藏。

说话间,不觉的天色将晚。

小的们排开桌凳,拿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面。

伯钦请三藏权用,再另办饭。

三藏合掌当胸道:“善哉!

贫僧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

”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道:“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

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

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何?

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

”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

我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

”伯钦道:“倘或饿死,却如之何?

”三藏道: “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

”伯钦的母亲闻说,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

”伯钦道:“素物何来?

”母亲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

”叫媳妇将小锅取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

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

老母对着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

”三藏下来谢了,方才上坐。

那伯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陪着三藏吃斋。

方坐下,心欲举著,只见三藏合掌诵经,唬得个伯钦不敢动著,急起身立在旁边。

三藏念不数句,却教“请斋”。

伯钦道:“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

”三藏道:“此非是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

”伯钦道:“你们出家人,偏有许多计较,吃饭便也念诵念诵。

” 吃了斋饭,收了盘碗,渐渐天晚,伯钦引着三藏出中宅,到后边走走,穿过夹道,有一座草亭。

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那四壁上挂几张强弓硬弩,插几壶箭,过梁上搭两块血腥的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设两张坐器。

伯钦请三藏坐坐。

三藏见这般凶险腌脏,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

又往后再行,是一座大园子,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挂赤。

又见呼的一声,跑出十来只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惧。

三藏道:“这獐鹿想是太保养家了的?

”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钱的集财宝,有庄的集聚稻粮,似我们这打猎的,只得聚养些野兽,备天陰耳。

”他两个说话闲行,不觉黄昏,复转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来,就整素斋,管待长老,请开启念经。

这长老净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

三藏方敲响木鱼,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又念了净身心的神咒,然后开《度亡经》一卷。

诵毕,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再开念《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

诵毕,吃了午斋,又念《法华经》、《弥陀经》。

各诵几卷,又念一卷《孔雀经》,及谈——洗业的故事,早又天晚。

献过了种种香火,化了众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已毕,又各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超荐得脱沉沦,鬼魂儿早来到东家宅内,托一梦与合宅长幼道:“我在陰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

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

你们可好生谢送长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

我去也。

”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亡离苦出沉沦。

那合家儿梦醒,又早太阳东上,伯钦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梦见公公来家,说他在陰司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

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他的罪业,阎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教我们好生谢那长老,不得怠慢。

他说罢,径出门,徉徜去了。

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

”伯钦道:“我也是那等一梦,与你一般。

我们起去对母亲说去。

”他两口子正欲去说,只见老母叫道:“伯钦孩儿,你来,我与你说话。

”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儿呵,我今夜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来家,说多亏了长老超度,已消了罪业,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

”夫妻们俱呵呵大笑道:“我与媳妇皆有此梦,正来告禀,不期母亲呼唤,也是此梦。

”遂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替他收拾马匹,都至前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

”三藏道:“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

” 伯钦把三口儿的梦话,对三藏陈诉一遍,三藏也喜。

早供给了素斋,又具白银一两为谢。

三藏分文不受。

一家儿又恳恳拜央,三藏毕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

”伯钦与母妻无奈,急做了些粗面烧饼干粮,叫伯钦远送,三藏欢喜收纳。

太保领了母命,又唤两三个家僮,各带捕猎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尽那山中野景,岭上风光。

行经半日,只见对面处,有一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

三藏不一时,到了边前。

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

正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回身,立于路下道:“长老,你自前进,我却告回。

”三藏闻言,滚鞍下马道:“千万敢劳太保再送一程!

”伯钦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

那厢狼虎,不伏我降,我却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

”三藏心惊,轮开手,牵衣执袂,滴泪难分。

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得山脚下叫喊如雷道:“我师父来也!

我师父来也!

”唬得个三藏痴呆,伯钦打挣。

毕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

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吴承恩〕 〔明〕

诗曰:都城大国实堪观,八水周流绕四山。

多少帝王兴此处,古来天下说长安。

此单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

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

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华夷图上看,天下最为头,真是奇胜之方。

今却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龙集贞观。

此时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

且不说他驾前有安邦定国的英豪,与那创业争疆的杰士。

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

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

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

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各携一瓶,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

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

夺利的,为利亡身。

受爵的,抱虎而眠。

承恩的,袖蛇而去。

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

”李定道:“张兄说得有理。

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张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

有一《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

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

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

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

”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

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阴转。

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

迅速严冬如指拈,逍遥四季无人管。

渔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 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

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

青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

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鸟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鹧鸪天》为证: 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

腌腊鸡鹅强蟹鳖,獐把兔鹿胜鱼虾。

香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

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

渔翁道:你山青真个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叶小舟随所寓,万迭烟波无恐惧。

垂钩撒网捉鲜鳞,没酱腻,偏有味,老妻稚子团圆会。

鱼多又货长安市,换得香醪吃个醉。

蓑衣当被卧秋江,鼾鼾睡,无忧虑,不恋人间荣与贵。

樵子道:你水秀还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

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

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瓯殊自在。

窍菘醉了卧松阴,无挂碍,无利害,不管人间兴与败。

渔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

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

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道:张兄,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为证: 败叶枯藤满路,破梢老竹盈山。

女萝干葛乱牵攀,折取收绳杀担。

虫蛀空心榆柳,风吹断头松楠。

采来堆积备冬寒,换酒换钱从俺。

渔翁道:你山中虽可比过,还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临江仙》为证: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罢棹歌来。

蓑衣残月甚幽哉,宿鸥惊不起,天际彩云开。

困卧芦洲无个事,三竿日上还捱。

随心尽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争似我宽怀?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还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临江仙》可证: 苍径秋高拽斧去,晚凉抬担回来。

野花插鬓更奇哉,拨云寻路出,待月叫门开。

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尚捱。

蒸梨炊黍旋铺排,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 渔翁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有诗为证,诗曰: 闲看天边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

倚篷教子搓钓线,罢棹同妻晒网围。

性定果然知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

绿蓑青笠随时着,胜挂朝中紫绶衣。

樵夫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诗曰: 闲观缥缈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

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

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

草履麻绦粗布被,心宽强似着罗衣。

张稍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但散道词章,不为稀罕,且各联几句,看我们渔樵攀话何如?

”李定道:张兄言之最妙,请兄先吟。

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

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

龙门鲜鲤时烹煮,虫蛀干柴日燎烘。

钓网多般堪赡老,担绳二事可容终。

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尚听唳鸿。

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

溪边挂晒缯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

秋月晖晖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

鱼多换酒同妻饮,柴剩沽壶共子丛。

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

呼兄唤弟邀船伙,挈友携朋聚野翁。

行令猜拳频递盏,拆牌道字漫传钟。

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毳鸡日日丰。

愚妇煎茶情散诞,山妻造饭意从容。

晓来举杖淘轻浪,日出担柴过大冲。

雨后披蓑擒活鲤,风前弄斧伐枯松。

潜踪避世妆痴蠢,隐姓埋名作哑聋。

张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联,小弟亦当续之。

风月佯狂山野汉,江湖寄傲老余丁。

清闲有分随潇洒,口舌无闻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稳,天昏体盖箬蓑轻。

忘情结识松梅友,乐意相交鸥鹭盟。

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

随时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两束柴薪为活计,一竿钓线是营生。

闲呼稚子磨钢斧,静唤憨儿补旧缯。

春到爱观杨柳绿,时融喜看荻芦青。

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凉摘嫩菱。

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

冬来日上还沉睡,数九天高自不蒸。

八节山中随放性,四时湖里任陶情。

采薪自有仙家兴,垂钓全无世俗形。

门外野花香艳艳,船头绿水浪平平。

身安不说三公位,性定强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阃令,三公位显听宣声。

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词章,又相联诗句,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

张稍道:“李兄呵,途中保重!

上山仔细看虎。

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

”李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懒!

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

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

”张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

”李定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

你怎么就保得无事?

”张稍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还没捉摸。

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

”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什么捉摸?

”张稍道:“你是不晓得。

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

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着。

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钓,定获满载鱼虾而归。

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

”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

原来这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听见了百下百着之言,急转水晶宫,慌忙报与龙王道:“祸事了,祸事了!

”龙王问:“有甚祸事?

”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边,只听得两个渔樵攀话。

相别时,言语甚是利害。

那渔翁说: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个卖卦先生,算得最准。

他每日送他鲤鱼一尾,他就袖传一课,教他百下百着。

若依此等算准,却不将水族尽情打了?

何以壮观水府,何以跃浪翻波辅助大王威力?

”龙王甚怒,急提了剑就要上长安城,诛灭这卖卦的。

旁边闪过龙子、龙孙、虾臣、蟹士、鲥军师、鳜少卿、鲤太宰,一齐启奏道:“大王且息怒。

常言道,过耳之言,不可听信。

大王此去,必有云从,必有雨助,恐惊了长安黎庶,上天见责。

大王隐显莫测,变化无方,但只变一秀士,到长安城内,访问一番。

果有此辈,容加诛灭不迟。

若无此辈,可不是妄害他人也?

” 龙王依奏,遂弃宝剑,也不兴云雨,出岸上,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真个—— 丰姿英伟,耸壑昂霄。

步履端祥,循规蹈矩。

语言遵孔孟,礼貌体周文。

身穿玉色罗蝠服,头戴逍遥一字巾。

上路来拽开云步,径到长安城西门大街上。

只见一簇人,挤挤杂杂,闹闹哄哄,内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

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岁君。

”龙王闻言,情知是那卖卜之处,走上前,分开众人,望里观看,只见—— 四壁珠玑,满堂绮绣。

宝鸭香无断,磁瓶水恁清。

两边罗列王维画,座上高悬鬼谷形。

端溪砚,金烟墨,相衬着霜毫大笔。

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台政新经。

六爻熟谙,八卦精通。

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

一脖子午 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

真个那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

几家兴,几家败,鉴若神明。

知凶定吉,断死言生。

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

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袁守诚。

此人是谁?

原来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

那先生果然相貌稀奇,仪容秀丽,名扬大国,术冠长安。

龙王入门来,与先生相见。

礼毕,请龙上坐,童子献茶。

先生问曰:“公来问何事?

”龙王曰:“请卜天上阴晴事如何。

”先生即袖传一课,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

若占雨泽,准在明朝。

”龙王曰:“明日甚时下雨?

雨有多少尺寸?

”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

龙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戏。

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

若无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

”先生欣然而答:“这个一定任你。

请了,请了,明朝雨后来会。

” 龙王辞别,出长安,回水府。

大小水神接着,问曰:“大王访那卖卦的如何?

”龙王道:“有,有,有!

但是一个掉嘴口讨春的先生。

我问他几时下雨,他就说明日下雨。

问他什么时辰,什么雨数,他就说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我与他打了个赌赛。

若果如他言,送他谢金五十两。

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门面,赶他起身,不许在长安惑众。

”众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这等胡言?

那卖卦的定是输了,定是输了!

” 此时龙子龙孙与那鱼鲫蟹士,正欢笑谈此事未毕,只听得半空中叫:“泾河龙王接旨。

”众抬头上看,是一个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径投水府而来。

慌得龙王整衣端肃,焚香接了旨。

金衣力士回空而去。

龙王谢恩,拆封看时,上写着:“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

明朝施雨泽,普济长安城。

”旨意上时辰数目,与那先生判断者毫发不差,唬得那龙王魂飞魄散。

少顷苏醒,对众水族曰:“尘世上有此灵人,真个是能通天彻地,却不输与他呵!

”鲥军师奏曰:“大王放心。

要赢他有何难处?

臣有小计,管教灭那厮的口嘴。

”龙王问计,军师道:“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怕不赢他?

那时捽碎招牌,赶他跑路,果何难也?

”龙王依他所奏,果不担忧。

至次日,点札风伯、雷公、云童、电母,直至长安城九霄空上。

他挨到那巳时方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申时雨止,却只得三尺零四十点,改了他一个时辰,克了他三寸八点,雨后发放众将班师。

他又按落云头,还变作白衣秀士,到那西门里大街上,撞入袁守诚卦铺,不容分说,就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捽碎。

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动。

这龙王又轮起门板便打、骂道:“这妄言祸福的妖人,擅惑众心的泼汉!

你卦又不灵,言又狂谬!

说今日下雨的时辰点数俱不相对,你还危然高坐,趁早去,饶你死罪!

”守诚犹公然不惧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

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

别人好瞒,只是难瞒我也。

我认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泾河龙王。

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克了点数,犯了天条。

你在那剐龙台上,恐难免一刀,你还在此骂我?

”龙王见说,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急丢了门板,整衣伏礼,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

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奈何?

望先生救我一救!

不然,我死也不放你。

”守诚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条生路与你投生便了。

”龙曰:“愿求指教。

”先生曰:“你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征处听斩。

你果要性命,须当急急去告当今唐太宗皇帝方好。

那魏征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人情,方保无事。

”龙王闻言,拜辞含泪而去。

不觉红日西沉,太阴星上,但见—— 烟凝山紫归鸦倦,远路行人投旅店。

渡头新雁宿眭沙,银河现。

催更筹,孤村灯火光无焰。

风袅炉烟清道院,蝴蝶梦中人不见。

月移花影上栏杆,星光乱。

漏声换,不觉深沉夜已半。

这泾河龙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时前后,收了云头,敛了雾角,径来皇宫门首。

此时唐王正梦出宫门之外,步月花阴,忽然龙王变作人相,上前跪拜。

口叫“陛下,救我,救我!

”太宗云:“你是何人?

朕当救你。

”龙王云:“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

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人曹官魏征处斩,故来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

”太宗曰:“既是魏征处斩,朕可以救你。

你放心前去。

”龙王欢喜,叩谢而去。

却说那太宗梦醒后,念念在心。

早已至五鼓三点,太宗设朝,聚集两班文武官员。

但见那—— 烟笼凤阙,香蔼龙楼。

光摇丹郡动,云拂翠华流。

君臣相契同尧 舜,礼乐威严近汉周。

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

孔雀屏,麒麟殿,处处光浮。

山呼万岁,华祝千秋。

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

宫花灿烂天香袭,堤柳轻柔御乐讴。

珍珠帘,翡翠帘,金钩高控。

龙凤扇,山河扇,宝辇停留。

文官英秀,武将抖擞。

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

金章紫绶乘三象,地久天长万万秋。

众官朝贺已毕,各各分班。

唐王闪凤目龙睛,一一从头观看,只见那文官内是房玄龄、杜如晦、徐世卞、许敬宗、王圭等,武官内是马三宝、段志贤、殷开山、程咬金、刘洪纪、胡敬德、秦叔宝等,一个个威仪端肃,却不见魏征丞相。

唐王召徐世勣上殿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谒,口称是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该人曹官魏征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

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征,何也?

”世勣对曰:“此梦告准,须臾魏征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

过此一日,可救梦中之龙。

”唐王大喜,即传旨,着当驾官宣魏征入朝。

却说魏征丞相在府,夜观乾象,正爇宝香,只闻得九霄鹤唳,却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着他午时三刻,梦斩泾河老龙。

这丞相谢了天恩,斋戒沐浴,在府中试慧剑,运元神,故此不曾入朝。

一见当驾官赍旨来宣,惶惧无任。

又不敢违迟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带,同旨入朝,在御前叩头请罪。

唐王出旨道:“赦卿无罪。

”那时诸臣尚未退朝,至此,却命卷帘散朝,独留魏征,宣上金銮,召入便殿,先议论安邦之策,定国之谋。

将近巳末午初时候,却命宫人取过大棋来,“朕与贤卿对弈一局。

”众嫔妃随取棋枰,铺设御案。

魏征谢了恩,即与唐王对弈。

毕竟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西游记·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

〔吴承恩〕 〔明〕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

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

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

谁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

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

千丈冰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

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

这一篇词名《苏武慢》。

话表我佛如来,辞别了玉帝,回至雷音宝刹,但见那三千诸佛、五百阿罗、八大金刚、无边菩萨,一个个都执着幢幡宝盖,异宝仙花,摆列在灵山仙境,娑罗双林之下接迎。

如来驾住祥云,对众道:我以—— 甚深般若,遍观三界。

根本性原,毕竟寂灭。

同虚空相,一无所有。

殄伏乖猴,是事莫识,名生死始,法相如是。

说罢,放舍利之光,满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连。

大众见了,皈身礼拜。

少顷间,聚庆云彩雾,登上品莲台,端然坐下。

那三千诸佛、五百罗汉、八金刚、四菩萨,合掌近前礼毕,问曰:“闹天宫搅乱蟠桃者,何也?

”如来道:“那厮乃花果山产的一妖猴,罪恶滔天,不可名状,概天神将,俱莫能降伏。

虽二郎捉获,老君用火锻炼,亦莫能伤损。

我去时,正在雷将中间,扬威耀武,卖弄精神,被我止住兵戈,问他来历,他言有神通,会变化,又驾筋斗云,一去十万八千里。

我与他打了个赌赛,他出不得我手,却将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压他在那里。

玉帝大开金阙瑶宫,请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会谢我,却方辞驾而回。

”大众听言喜悦,极口称扬。

谢罢,各分班而退,各执乃事,共乐天真。

果然是—— 瑞霭漫天竺,虹光拥世尊。

西方称第一,无相法王门。

常见玄猿献果,麋鹿衔花。

青鸾舞,彩凤鸣。

灵龟捧寿,仙鹤噙芝。

安享净土祗园,受用龙宫法界。

日日花开,时时果熟。

习静归真,参禅果正。

不灭不生,不增不减。

烟霞缥缈随来往,寒暑无侵不记年。

诗曰: 去来自在任优游,也无恐怖也无愁。

极乐场中俱坦荡,大千之处没春秋。

佛祖居于灵山大雷音宝刹之间。

一日,唤聚诸佛、阿罗、揭谛、菩萨、金刚、比丘僧、尼等众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后,我处不知年月,料凡间有半千年矣。

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宝盆,盆中具设百样奇花,千般异果等物,与汝等享此盂兰盆会,如何?

”概众一个个合掌,礼佛三匝领会。

如来却将宝盆中花果品物,着阿傩捧定,着迦叶布散。

大众感激,各献诗伸谢。

福诗曰: 福星光耀世尊前,福纳弥深远更绵。

福德无疆同地久,福缘有庆与天连。

福田广种年年盛,福海洪深岁岁坚。

福满乾坤多福荫,福增无量永周全。

禄诗曰: 禄重如山彩凤鸣,禄随时泰祝长庚。

禄添万斛身康健,禄享千钟世太平。

禄俸齐天还永固,禄名似海更澄清。

禄恩远继多瞻仰,禄爵无边万国荣。

寿诗曰: 寿星献彩对如来,寿域光华自此开。

寿果满盘生瑞霭,寿花新采插莲台。

寿诗清雅多奇妙,寿曲调音按美才。

寿命延长同日月,寿如山海更悠哉。

众菩萨献毕。

因请如来明示根本,指解源流。

那如来微开善口,敷演大法,宣扬正果,讲的是三乘妙典,五蕴楞严。

但见那天龙围绕,花雨缤纷。

正是:禅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万里天。

如来讲罢,对众言曰:“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

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

北巨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

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

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

”诸菩萨闻言,合掌皈依,向佛前问曰:“如来有那三藏真经?

”如来曰:“我有《法》一藏,谈天。

《论》一藏,说地。

经一藏,度鬼。

三藏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

我待要送上东土,叵耐那方众生愚蠢,毁谤真言,不识我法门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

怎么得一个有法力的,去东土寻一个善信,教他苦历千山,远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却乃是个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

谁肯去走一遭来?

”当有观音菩萨,行近莲台,礼佛三匝道:“弟子不才,愿上东土寻一个取经人来也。

”诸众抬头观看,那菩萨—— 理圆四德,智满金身。

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

乌云巧迭盘龙髻,绣带轻飘彩凤翎。

碧玉纽,素罗袍,祥光笼罩。

锦绒裙,金落索,瑞气遮迎。

眉如小月,眼似双星。

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净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杨岁岁青。

解八难,度群生,大慈悯。

故镇太山,居南海,救苦寻声,万称万应,千圣千灵。

兰心欣紫竹,蕙性爱香藤。

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活观音。

如来见了,心中大喜道:“别个是也去不得,须是观音尊者,神通广大,方可去得。

”菩萨道:“弟子此去东土,有甚言语吩咐?

”如来道:“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许在霄汉中行,须是要半云半雾:目过山水,谨记程途远近之数,叮咛那取经人。

但恐善信难行,我与你五件宝贝。

”即命阿傩、迦叶,取出锦蝠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根 ,对菩萨言曰:“这袈裟、锡杖,可与那取经人亲用。

若肯坚心来此,穿我的袈裟,免堕轮回。

持我的锡杖,不遭毒害。

”这菩萨皈依拜领。

如来又取出三个箍儿,递与菩萨道:“此宝唤做紧箍儿。

虽是一样三个,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紧禁的咒语三篇。

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

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

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门来。

” 那菩萨闻言,踊跃作礼而退。

即唤惠岸行者随行。

那惠岸使一条浑铁棍,重有千斤,只在菩萨左右,作一个降魔的大力士。

菩萨遂将锦蝠袈裟,作一个包裹,令他背了。

菩萨将金箍藏了,执了锡杖,径下灵山。

这一去,有分教:佛子还来归本愿,金蝉长老裹啃檀。

那菩萨到山脚下,有玉真观金顶大仙在观门首接住,请菩萨献茶。

菩萨不敢久停,曰:“今领如来法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

”大仙道:“取经人几时方到?

”菩萨道:“未定,约摸二三年间,或可至此。

”遂辞了大仙,半云半雾,约记程途。

有诗为证。

诗曰: 万里相寻自不言,却云谁得意难全?

求人忽若浑如此,是我平生岂偶然?

传道有方成妄语,说明无信也虚传。

愿倾肝胆寻相识,料想前头必有缘。

师徒二人正走间,忽然见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

菩萨道:“徒弟呀,此处却是难行。

取经人浊骨凡胎,如何得渡?

”惠岸道:“师父,你看河有多远?

”那菩萨停立云步看时,只见—— 东连沙碛,西抵诸番,南达乌戈,北通鞑靼。

径过有八百里遥,上下有千万里远。

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滚却如山耸背。

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遥闻万丈洪。

仙槎难到此,莲叶莫能浮。

衰草斜阳流曲浦,黄云影日暗长堤。

那里得客商来往?

何曾有渔叟依栖?

平沙无雁落,远岸有猿啼。

只是红蓼花蘩知景色,白灊香细任依依。

菩萨正然点看,只见那河中,泼剌一声响喨,水波里跳出一个妖魔来,十分丑恶。

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

长不长,短不短,赤脚筋躯。

眼光闪烁,好似灶底双灯。

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钵。

獠牙撑剑刃,红发乱蓬松。

一声叱咤如雷吼,两脚奔波似滚风。

那怪物手执一根宝杖,走上岸就捉菩萨,却被惠岸掣浑铁棒挡住,喝声“休走!

”那怪物就持宝杖来迎。

两个在流沙河边,这一场恶杀,真个惊人—— 木叉浑铁棒,护法显神通。

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

双条银蟒河边舞,一对神僧岸上冲。

那一个威镇流沙施本事,这一个力保观音建大功。

那一个翻波跃浪,这一个吐雾喷风。

翻波跃浪乾坤暗,吐雾喷风日月昏。

那个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

这个浑铁棒,却就如卧道的黄龙。

那个使将来,寻蛇拨草。

这个丢开去,扑鹞分松。

只杀得昏漠漠,星辰灿烂。

雾腾腾,天地朦胧。

那个久住弱水惟他狠,这个初出灵山第一功。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上数十合,不分胜负。

那怪物架住了铁棒道:“你是那里和尚,敢来与我抵敌?

”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

今保我师父往东土寻取经人去。

你是何怪,敢大胆阻路?

”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记得你跟南海观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为何来此?

”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师父?

” 怪物闻言,连声喏喏,收了宝杖,让木叉揪了去,见观音纳头下拜,告道:“菩萨,恕我之罪,待我诉告。

我不是妖邪,我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

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

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胁百余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

没奈何,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

不期今日无知,冲撞了大慈菩萨。

”菩萨道:“你在天有罪,既贬下来,今又这等伤生,正所谓罪上加罪。

我今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

你何不入我门来,皈依善果,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经?

我教飞剑不来穿你。

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心下如何?

”那怪道:“我愿皈正果。

”又向前道:“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

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

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

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

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

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

”菩萨曰:“岂有不到之理?

你可将骷髅儿挂在头项下,等候取经人,自有用处。

”怪物道:“既然如此,愿领教诲。

”菩萨方与他摩顶受戒,指沙为姓,就姓了沙,起个法名,叫做个沙悟净。

当时入了沙门,送菩萨过了河,他洗心涤虑,再不伤生,专等取经人。

菩萨与他别了,同木叉径奔东土。

行了多时,又见一座高山,山上有恶气遮漫,不能步上。

正欲驾云过山,不觉狂风起处,又闪上一个妖魔。

他生得又甚凶险,但见他—— 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

獠牙锋利如钢锉,长嘴张开似火盆。

金盔紧系腮边带,勒甲丝绦蟒退鳞。

手执钉钯龙探爪,腰挎弯弓月半轮。

纠纠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

他撞上来,不分好歹,望菩萨举钉钯就筑。

被木叉行者挡住,大喝一声道:“那泼怪,休得无礼!

看棒!

”妖魔道:“这和尚不知死活!

看钯!

”两个在山底下,一冲一撞,赌斗输赢。

真个好杀—— 妖魔凶猛,惠岸威能。

铁棒分心捣,钉钯劈面迎。

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神惊。

九齿钯,光耀耀,双环响喨。

一条棒,黑悠悠,两手飞腾。

这个是天王太子,那个是元帅精灵。

一个在普陀为护法,一个在山洞作妖精。

这场相遇争高下,不知那个亏输那个赢。

他两个正杀到好处,观世音在半空中,抛下莲花,隔开钯杖。

怪物见了心惊,便问:“你是那里和尚,敢弄什么眼前花儿哄我?

”木叉道:“我把你个肉眼凡胎的泼物!

我是南海菩萨的徒弟。

这是我师父抛来的莲花,你也不认得哩!

”那怪道:“南海菩萨,可是扫三灾救八难的观世音么?

”木叉道:“不是他是谁?

”怪物撇了钉钯,纳头下礼道:“老兄,菩萨在那里?

累烦你引见一引见。

”木叉仰面指道:“那不是?

”怪物朝上磕头,厉声高叫道:“菩萨,恕罪,恕罪!

”观音按下云头,前来问道:“你是那里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间挡我?

”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

只因带酒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

一灵真性,竟来夺舍投胎,不期错了道路,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

是我咬杀母猪,可死群彘,在此处占了山场,吃人度日。

不期撞着菩萨,万望拔救拔救。

”菩萨道:“此山叫做什么山?

”怪物道:“叫做福陵山。

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

洞里原有个卵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做倒猃门。

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

在此日久年深,没有个赡身的勾当,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

万望菩萨恕罪。

”菩萨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没前程。

你既上界违法,今又不改凶心,伤生造孽,却不是二罪俱罚?

”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

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

去也,去也!

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

管什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

”菩萨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

汝若肯归依正果,自有养身之处。

世有五谷,尽能济饥,为何吃人度日?

”怪物闻言,似梦方觉,向菩萨施礼道:“我欲从正,奈何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菩萨道:“我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

你可跟他做个徒弟,往西天走一遭来,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瘴。

”那怪满口道:“愿随,愿随!

”菩萨才与他摩顶受戒,指身为姓,就姓了猪,替他起了法名,就叫做猪悟能。

遂此领命归真,持斋把素,断绝了五荤三厌,专候那取经人。

菩萨却与木叉,辞了悟能,半兴云雾前来。

正走处,只见空中有一条玉龙叫唤,菩萨近前问曰:“你是何龙,在此受罪?

”那龙道:“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

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

望菩萨搭救搭救。

”观音闻言,即与木叉撞上南天门里,早有邱、张二天师接着,问道:“何往?

”菩萨道:“贫僧要见玉帝一面。

”二天师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

菩萨上前礼毕道:“贫僧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路遇孽龙悬吊,特来启奏,饶他性命,赐与贫僧,教他与取经人做个脚力。

”玉帝闻言,即传旨赦宥,差天将解放,送与菩萨,菩萨谢恩而出。

这小龙叩头谢活命之恩,听从菩萨使唤。

菩萨把他送在深涧之中,只等取经人来,变做白马,上西方立功。

小龙领命潜身不题。

菩萨带引木叉行者过了此山,又奔东土。

行不多时,忽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木叉道:“师父,那放光之处,乃是五行山了,见有如来的压帖在那里。

”菩萨道:“此却是那搅乱蟠桃会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今乃压在此也。

”木叉道:“正是,正是。

”师徒俱上山来,观看帖子,乃是“络嘛呢叭迷底”六字真言。

菩萨看罢,叹惜不已,作诗一首,诗曰: 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

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

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

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

师徒们正说话处,早惊动了那大圣。

大圣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个在山上吟诗,揭我的短哩?

”菩萨闻言,径下山来寻看,只见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监押大圣的天将,都来拜接了菩萨,引至那大圣面前。

看时,他原来压于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动。

菩萨道:“姓孙的,你认得我么?

”大圣睁开火眼金睛,点着头儿高叫道:“我怎么不认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

承看顾,承看顾!

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

你从那里来也?

”菩萨道:“我奉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从此经过,特留残步看你。

”大圣道:“如来哄了我,把我压在此山,五百余年了,不能展挣。

万望菩萨方便一二,救我老孙一救!

”菩萨道:“你这厮罪业弥深,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

”大圣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

”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那菩萨闻得此言,满心欢喜,对大圣道:“圣经云:‘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

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

’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

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如何?

”大圣声声道:“愿去,愿去!

”菩萨道:“既有善果,我与你起个法名。

”大圣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孙悟空。

”菩萨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归降,正是“悟”字排行。

你今也是“悟”字,却与他相合,甚好,甚好。

这等也不消叮嘱,我去也。

”那大圣见性明心归佛教,这菩萨留情在意访神僧。

他与木叉离了此处,一直东来,不一日就到了长安大唐国。

敛雾收云,师徒们变作两个疥癞游僧,入长安城里,早不觉天晚。

行至大市街旁,见一座土地神祠,二人径入,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胆战,知是菩萨,叩头接入。

那土地又急跑报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各庙神祗,都知是菩萨,参见告道:“菩萨,恕众神接迟之罪。

”菩萨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来此处寻访取经人。

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

”众神各归本处,把个土地赶在城隍庙里暂住,他师徒们隐遁真形。

毕竟不知寻出那个取经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附录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 话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

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真个是名胜之邦。

彼时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

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众官,朝拜礼毕,有魏征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宁静,应依古法,开立选场,招取贤士,擢用人材,以资化理。

”太宗道:“贤卿所奏有理。

”就传招贤文榜,颁布天下:各府州县,不拘军民人等,但有读书儒流,文义明畅,三场精通者,前赴长安应试。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陈名萼,表字光蕊,见了此榜,即时回家,对母张氏道:“朝廷颁下黄榜,诏开南省,考取贤才,孩儿意欲前去应试。

倘得一官半职,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光耀门闾,乃儿之志也。

特此禀告母亲前去。

”张氏道:“我儿读书人,幼而学,壮而行,正该如此。

但去赴举,路上须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来。

”光蕊便吩咐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辞母亲,趱程前进。

到了长安,正值大开选场,光蕊就进场。

考毕,中选。

及廷试三策,唐王御笔亲赐状元,跨马游街三日。

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又名满堂娇,未曾婚配,正高结彩楼,抛打绣球卜婿。

适值陈光蕊在楼下经过,小姐一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就将绣球抛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

猛听得一派笙箫细乐,十数个婢妾走下楼来,把光蕊马头挽住,迎状元入相府成婚。

那丞相和夫人,即时出堂,唤宾人赞礼,将小姐配与光蕊。

拜了天地,夫妻交拜毕,又拜了岳丈、岳母。

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欢饮一宵。

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

次日五更三点,太宗驾坐金銮宝殿,文武众臣趋朝。

太宗问道:“新科状元陈光蕊应授何官?

”魏征丞相奏道:“臣查所属州郡,有江州缺官。

乞我主授他此职。

”太宗就命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误限期。

光蕊谢恩出朝,回到相府,与妻商议,拜辞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

离了长安登途。

正是暮春天气,和风吹柳绿,细雨点花红。

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亲张氏。

张氏道:“恭喜我儿,且又娶亲回来。

”光蕊道:“孩儿叨赖母亲福庇,忝中状元,钦赐游街,经过丞相殷府门前,遇抛打绣球适中,蒙丞相即将小姐招孩儿为婿。

朝廷除孩儿为江州州主,今来接取母亲,同去赴任。

”张氏大喜,收拾行程。

在路数日,前至万花店刘小二家安下,张氏身体忽然染病,与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调养两日再去。

”光蕊遵命。

至次日早晨,见店门前有一人提着个金色鲤鱼叫卖,光蕊即将一贯钱买了,欲待烹与母亲吃,只见鲤鱼闪闪斩眼,光蕊惊异道:“闻说鱼蛇斩眼,必不是等闲之物!

”遂问渔人道:“这鱼那里打来的?

”渔人道:“离府十五里洪江内打来的。

”光蕊就把鱼送在洪江里去放了生。

回店对母亲道知此事,张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

”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钦限紧急,孩儿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亲身体好否?

”张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时路上炎热,恐添疾病。

你可这里赁间房屋,与我暂住。

付些盘缠在此,你两口儿先上任去,候秋凉却来接我。

”光蕊与妻商议,就租了屋宇,付了盘缠与母亲,同妻拜辞前去。

途路艰苦,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洪江渡口。

只见稍水刘洪、李彪二人,撑船到岸迎接。

也是光蕊前生合当有此灾难,撞着这冤家。

光蕊令家僮将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齐齐上船,那刘洪睁眼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与李彪设计,将船撑至没人烟处,候至夜静三更,先将家僮杀死,次将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水里去了。

小姐见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将身赴水,刘洪一把抱住道:“你若从我,万事皆休。

若不从时,一刀两断!

”那小姐寻思无计,只得权时应承,顺了刘洪。

那贼把船渡到南岸,将船付与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带了官凭,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却说刘洪杀死的家僮尸首,顺水流去,惟有陈光蕊的尸首,沉在水底不动。

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见了,星飞报入龙宫,正值龙王升殿,夜叉报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个读书士子打死,将尸撇在水底。

”龙王叫将尸抬来,放在面前,仔细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谋死?

常言道,恩将恩报。

我今日须索救他性命,以报日前之恩。

”即写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径往洪州城隍土地处投下,要取秀才魂魄来,救他的性命。

城隍土地遂唤小鬼把陈光蕊的魂魄交付与夜叉去。

夜叉带了魂魄到水晶宫,禀见了龙王。

龙王问道:“你这秀才,姓甚名谁?

何方人氏?

因甚到此,被人打死?

”光蕊施礼道:“小生陈萼,表字光蕊,系海州弘农县人。

忝中新科状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边上船,不料稍子刘洪,贪谋我妻,将我打死抛尸,乞大王救我一救!

”龙王闻言道:“原来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鲤鱼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难,我岂有不救你之理?

”就把光蕊尸身安置一壁,口内含一颗定颜珠,休教损坏了,日后好还魂报仇。

又道:“汝今真魂,权且在我水府中做个都领。

”光蕊叩头拜谢,龙王设宴相待不题。

却说殷小姐痛恨刘贼,恨不食肉寝皮,只因身怀有孕,未知男女,万不得已,权且勉强相从。

转盼之间,不觉已到江州。

吏书门皂,俱来迎接。

所属官员,公堂设宴相叙。

刘洪道:“学生到此,全赖诸公大力匡持。

”属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视民如子,讼简刑清。

我等合属有赖,何必过谦?

”公宴已罢,众人各散。

光阴迅速。

一日,刘洪公事远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叹,忽然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不觉生下一子。

耳边有人嘱曰:“满堂娇,听吾叮嘱。

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

异日声名远大,非比等闲。

刘贼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护。

汝夫已得龙王相救,日后夫妻相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也。

谨记吾言。

快醒,快醒!

”言讫而去。

小姐醒来,句句记得,将子抱定,无计可施。

忽然刘洪回来,一见此子,便要淹杀,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抛去江中。

” 幸喜次早刘洪忽有紧急公事远出。

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贼人回来,性命休矣!

不如及早抛弃江中,听其生死。

倘或皇天见怜,有人救得,收养此子,他日还得相逢……”但恐难以识认,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原由,备细开载。

又将此子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

取贴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

幸喜官衙离江不远。

小姐到了江边,大哭一场。

正欲抛弃,忽见江岸岸侧飘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祷,将此子安在板上,用带缚住,血书系在胸前,推放江中,听其所之。

小姐含泪回衙不题。

却说此子在木板上,顺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脚下停住。

那金山寺长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无生妙诀。

正当打坐参禅,忽闻得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动,急到江边观看,只见涯边一片木板上,睡着一个婴儿,长老慌忙救起。

见了怀中血书,方知来历。

取个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抚养。

血书紧紧收藏。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年长一十八岁。

长老就叫他削发修行,取法名为玄奘,摩顶受戒,坚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气,众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

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难倒。

和尚大怒,骂道:“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还在此捣什么鬼!

”玄奘被他骂出这般言语,入寺跪告师父,眼泪双流道:“人生于天地之间,禀阴阳而资五行,尽由父生母养,岂有为人在世而无父母者乎?

”再三哀告,求问父母姓名。

长老道:“你真个要寻父母,可随我到方丈里来。

”玄奘就跟到方丈,长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个小匣儿,打开来,取出血书一纸,汗衫一件,付与玄奘。

玄奘将血书拆开读之,才备细晓得父母姓名,并冤仇事迹。

玄奘读罢,不觉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

十八年来,不识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亲。

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安有今日?

容弟子去寻见母亲,然后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师父之深恩也!

”师父道:“你要去寻母,可带这血书与汗衫前去,只做化缘,径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亲相见。

” 玄奘领了师父言语,就做化缘的和尚,径至江州。

适值刘洪有事出外,也是天教他母子相会,玄奘就直至私衙门口抄化。

那殷小姐原来夜间得了一梦,梦见月缺再圆,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这贼谋杀,我的儿子抛在江中,倘若有人收养,算来有十八岁矣,或今日天教相会,亦未可知。

”正沉吟间,忽听私衙前有人念经,连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

”玄奘答道:“贫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长老的徒弟。

”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长老的徒弟——”叫进衙来,将斋饭与玄奘吃。

仔细看他举止言谈,好似与丈夫一般。

小姐将从婢打发开去,问道:“你这小师父,还是自幼出家的?

还是中年出家的?

姓甚名谁?

可有父母否?

”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说起来,冤有天来大,仇有海样深!

我父被人谋死,我母亲被贼人占了。

我师父法明长老教我在江州衙内寻取母亲。

”小姐问道:“你母姓甚?

”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唤温娇,我父姓陈,名光蕊。

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为玄奘。

”小姐道:“温娇就是我。

但你今有何凭据?

”玄奘听说是他母亲,双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见有血书汗衫为证!

”温娇取过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儿快去!

”玄奘道:“十八年不识生身父母,今朝才见母亲,教孩儿如何割舍?

”小姐道:“我儿,你火速抽身前去!

刘贼若回,他必害你性命!

我明日假装一病,只说先年曾许舍百双僧鞋,来你寺中还愿。

那时节,我有话与你说。

”玄奘依言拜别。

却说小姐自见儿子之后,心内一忧一喜。

忽一日推病,茶饭不吃,卧于床上。

刘洪归衙,问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时曾许下一愿,许舍僧鞋一百双。

昨五日之前,梦见个和尚,手执利刃,要索僧鞋,便觉身子不快。

”刘洪道:“这些小事,何不早说?

”随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内百姓,每家要办僧鞋一双,限五日内完纳。

百姓俱依派完纳讫。

小姐对刘洪道:“僧鞋做完,这里有什么寺院,好去还愿?

”刘洪道:“这江州有个金山寺、焦山寺,听你在那个寺里去。

”小姐道:“久闻金山寺好个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

”刘洪即唤王、李二衙办下船只。

小姐带了心腹人,同上了船,稍水将船撑开,就投金山寺去。

却说玄奘回寺,见法明长老,把前项说了一遍,长老甚喜。

次日,只见一个丫鬟先到,说夫人来寺还愿。

众僧都出寺迎接。

小姐径进寺门,参了菩萨,大设斋衬,唤丫鬟将僧鞋暑袜,托于盘内。

来到法堂,小姐复拈心香礼拜,就教法明长老分表与众僧去讫。

玄奘见众僧散了,法堂上更无一人,他却近前跪下。

小姐叫他脱了鞋袜看时,那左脚上果然少了一个小指头。

当时两个又抱住而哭,拜谢长老养育之恩。

法明道:“汝今母子相会,恐奸贼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祸。

”小姐道:“我儿,我与你一只香环,你径到洪州西北地方,约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里有个万花店,当时留下婆婆张氏在那里,是你父亲生身之母。

我再写一封书与你,径到唐王皇城之内,金殿左边,殷开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

你将我的书递与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统领人马,擒杀此贼,与父报仇,那时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来。

我今不敢久停,诚恐贼汉怪我归迟。

”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过师父,即时拜别,径往洪州。

来到万花店,问那店主刘小二道:“昔年江州陈客官有一母亲住在你店中,如今好么?

”刘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

后来昏了眼,三四年并无店租还我,如今在南门头一个破瓦窑里,每日上街叫化度日。

那客官一去许久,到如今杳无信息,不知为何。

”玄奘听罢,即时问到南门头破瓦窑,寻着婆婆。

婆婆道:“你声音好似我儿陈光蕊。

”玄奘道:“我不是陈光蕊,我是陈光蕊的儿子。

温娇小姐是我的娘。

”婆婆道:“你爹娘怎么不来?

”玄奘道:“我爹爹被强盗打死了,我娘被强盗霸占为妻。

”婆婆道:“你怎么晓得来寻我?

”玄奘道:“是我娘着我来寻婆婆。

我娘有书在此,又有香环一只。

”那婆婆接了书并香环,放声痛哭道:“我儿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义忘恩,那知他被人谋死!

且喜得皇天怜念,不绝我儿之后,今日还有孙子来寻我。

”玄奘问:“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

”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亲,终日悬望,不见他来,因此上哭得两眼都昏了。

”玄奘便跪倒向天祷告道:“念玄奘一十八岁,父母之仇不能报复。

今日领母命来寻婆婆,天若怜鉴弟子诚意,保我婆婆双眼复明!

”祝罢,就将舌尖与婆婆舔眼。

须臾之间,双眼舔开,仍复如初。

婆婆觑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孙子!

恰和我儿子光蕊形容无二!

”婆婆又喜又悲。

玄奘就领婆婆出了窑门,还到刘小二店内,将些房钱赁屋一间与婆婆栖身,又将盘缠与婆婆道:“我此去只月余就回。

” 随即辞了婆婆,径往京城。

寻到皇城东街殷丞相府上,与门上人道:“小僧是亲戚,来探相公。

”门上人禀知丞相,丞相道:“我与和尚并无亲眷。

”夫人道:“我昨夜梦见我女儿满堂娇来家,莫不是女婿有书信回来也。

”丞相便教请小和尚来到厅上。

小和尚见了丞相与夫人,哭拜在地,就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递与丞相。

丞相拆开,从头读罢,放声痛哭。

夫人问道:“相公,有何事故?

”丞相道:“这和尚是我与你的外甥。

女婿陈光蕊被贼谋死,满堂娇被贼强占为妻。

”夫人听罢,亦痛哭不止。

丞相道:“夫人休得烦恼,来朝奏知主上,亲自统兵,定要与女婿报仇。

” 次日,丞相入朝,启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状元陈光蕊,带领家小江州赴任,被稍水刘洪打死,占女为妻。

假冒臣婿,为官多年。

事属异变。

乞陛下立发人马,剿除贼寇。

”唐王见奏大怒,就发御林军六万,着殷丞相督兵前去。

丞相领旨出朝,即往教场内点了兵,径往江州进发。

晓行夜宿,星落鸟飞,不觉已到江州。

殷丞相兵马,俱在北岸下了营寨。

星夜令金牌下户唤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对他说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过江而去。

天尚未明,就把刘洪衙门围了。

刘洪正在梦中,听得火炮一响,金鼓齐鸣,众兵杀进私衙,刘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

丞相传下军令,将刘洪一干人犯,绑赴法场,令众军俱在城外安营去了。

丞相直入衙内正厅坐下,请小姐出来相见。

小姐欲待要出,羞见父亲,就要自缢。

玄奘闻知,急急将母解救,双膝跪下,对母道:“儿与外公,统兵至此,与父报仇。

今日贼已擒捉,母亲何故反要寻死?

母亲若死,孩儿岂能存乎?

”丞相亦进衙劝解。

小姐道:“吾闻妇人从一而终。

痛夫已被贼人所杀,岂可面见颜从贼?

止因遗腹在身,只得忍耻偷生。

今幸儿已长大,又见老父提兵报仇,为女儿者,有何面目相见!

惟有一死以报丈夫耳!

”丞相道:“此非我儿以盛衰改节,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为耻!

”父子相抱而哭。

玄奘亦哀哀不止。

丞相拭泪道:“你二人且休烦恼,我今已擒捉仇贼,且去发落去来。

”即起身到法场,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获水贼李彪解到。

丞相大喜,就令军牢押过刘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状,招了先年不合谋死陈光蕊情由,先将李彪钉在木驴上,推去市曹,剐了千刀,枭首示众讫。

把刘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陈光蕊处。

丞相与小姐、玄奘,三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活剜取刘洪心肝,祭了光蕊,烧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惊动水府。

有巡海夜叉,将祭文呈与龙王。

龙王看罢,就差鳖元帅去请光蕊来到,道:“先生,恭喜,恭喜!

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边祭你。

我今送你还魂去也。

再有如意珠一颗,走盘珠二颗,绞绡十端,明珠玉带一条奉送。

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会也。

”光蕊再三拜谢。

龙王就令夜叉将光蕊身尸送出江口还魂,夜叉领命而去。

却说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将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

正在仓皇之际,忽见水面上一个死尸浮来,靠近江岸之旁。

小姐忙向前认看,认得是丈夫的尸首,一发嚎啕大哭不已。

众人俱来观看,只见光蕊舒拳伸脚,身子渐渐展动,忽地爬将起来坐下,众人不胜惊骇。

光蕊睁开眼,早见殷小姐与丈人殷丞相同着小和尚俱在身边啼哭。

光蕊道:“你们为何在此?

”小姐道:“因汝被贼人打死,后来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长老抚养长大,寻我相会。

我教他去寻外公,父亲得知,奏闻朝廷,统兵到此,拿住贼人。

适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还魂。

”光蕊道:“皆因我与你昔年在万花店时,买放了那尾金色鲤鱼,谁知那鲤鱼就是此处龙王。

后来逆贼把我推在水中,全亏得他救我,方才又赐我还魂,送我宝物,俱在身上。

更不想你生下这儿子,又得岳丈为我报仇。

真是苦尽甘来,莫大之喜!

” 众官闻知,都来贺喜。

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谢所属官员,即日军马回程。

来到万花店,那丞相传令安营。

光蕊便同玄奘到刘家店寻婆婆。

那婆婆当夜得了一梦,梦见枯木开花,屋后喜鹊频频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孙儿来也?

”说犹未了,只见店门外,光蕊父子齐到。

小和尚指道:“这不是俺婆婆?

”光蕊见了老母,连忙拜倒。

母子抱头痛哭一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

算还了小二店钱,起程回到京城。

进了相府,光蕊同小姐与婆婆、玄奘都来见了夫人。

夫人不胜之喜,吩咐家僮,大排筵宴庆贺。

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为团圆会。

”真正合家欢乐。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将前后事情备细启奏,并荐光蕊才可大用。

唐王准奏,即命升陈萼为学士之职,随朝理政。

玄奘立意安禅,送在洪福寺内修行。

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玄奘自到金山寺中报答法明长老。

不知后来事体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类型

朝代

形式